汴梁皇城,福宁殿,申时三刻
药碗第四次被打翻了。
褐色的药汤泼洒在青砖地上,蜿蜒流淌,像一条濒死的小河。琉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在透过窗棂的斜阳下闪着锋利的光。
“陛下恕罪!”刘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浑身颤抖。
柴荣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来得毫无征兆,肺里像有无数把锉刀在刮,咳到后来满嘴都是腥甜。他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雪白的绢面上绽开一大团暗红,中心处透着不祥的黑色。
这是今天第三次咳血了。
张德钧慌忙上前收拾碎片,却被柴荣抬手制止。
“都出去。”柴荣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让朕……一个人待会儿。”
刘翰还想说什么,被张德钧使了个眼色,两人躬身退下,轻轻带上殿门。
寝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像生命的倒计时。
柴荣慢慢躺回枕上,盯着头顶的藻井。那是九条金龙盘绕的图案,每条龙的眼睛都用金箔贴成,在昏暗的光线里幽幽发亮。他记得刚登基时,曾站在这里,指着藻井对符皇后说:“朕要这九条龙,佑我大周九州太平。”
现在,一条龙还没飞出汴梁,他可能就要死了。
柴荣闭上眼睛。黑暗中,前世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历史书上关于周世宗的记载,关于他五年短暂而辉煌的统治,关于那个“若天假之年,必能混一天下”的千古慨叹。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改变历史的。
可现在,历史正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他:有些东西,不是靠一个现代灵魂就能改变的。这具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心脉的损伤、肺部的积瘀、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毒素……刘翰说,这是常年服用“虎狼药”的后果,药力已深入骨髓。
除非……
柴荣忽然睁开眼睛。
他想起了什么。前世在医学院旁听过几节中医课,记得老师讲过一种理论:某些看似绝症的重病,在经历巨大身心冲击后,有时会产生逆转。比如极度的高热后肺炎突然好转,比如心梗发作后侧支循环意外建立。
那是身体在绝境中被激发的求生本能。
他撑起身体,从床头摸出那面铜镜。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还有火在烧。
“我不能死。”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至少现在不能。”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陛下,魏枢密求见,说有……有摩天岭的加急军报。”张德钧的声音小心翼翼。
“让他进来。”
魏仁浦进来时,手里捧的不是常见的奏章匣,而是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细竹筒。竹筒表面还沾着泥点,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送来的。
“赵匡胤的密报。”魏仁浦躬身呈上,“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三匹马。”
柴荣接过竹筒,用指甲抠开火漆,倒出一卷薄薄的绢帛。展开,是赵匡胤的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臣匡胤谨奏:已按陛下旨意部署野狐峪之策。明日午时,臣将亲赴北口与耶律挞烈换俘,实则掩护南口烧粮道之军。然臣思之,此计太过行险,若事败,恐累北线全局。故臣有一请:若明日臣身死,请陛下速调潞州李筠部北上接管摩天岭军务,此人虽藩镇旧习深重,然忠义可恃,足以守成……”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了些,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柴荣看完了,把绢帛慢慢折好。
“你怎么看?”他问魏仁浦。
“臣……”魏仁浦斟酌着词句,“赵将军这是……在交代后事。”
“朕知道。”柴荣咳嗽两声,用手帕捂住嘴,等平复了才继续,“朕问的是,你觉得他这计划,有几成胜算?”
魏仁浦沉默良久,最后摇摇头:“臣不敢妄断。纵火粉虽厉害,但从未实战用过。耶律挞烈又是沙场老将,未必看不破赵将军的算计。这局棋……最多五五开。”
“五五开。”柴荣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够了。”
他挣扎着要下床,魏仁浦连忙上前搀扶。
“传旨。”柴荣站直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发颤,但腰背挺得笔直,“第一,令潞州李筠部即刻进入临战状态,但无朕明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动。第二,令讲武堂第一期学员,明日辰时全部集结待命。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北方:“告诉赵匡胤,朕不要他交代后事,朕要他活着回来。他若战死,朕亲自去摩天岭,把他尸体扛回来——这话原原本本告诉他。”
魏仁浦目瞪口呆:“陛下,这……”
“就这么传。”柴荣挥挥手,“还有,让刘翰进来。告诉他,今晚的药,剂量加三成。”
“陛下!万万不可!”魏仁浦跪下了,“刘太医说过,那药本就虎狼,再加剂量,恐……”
“恐什么?恐朕死得更快?”柴荣又笑了,这次笑容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朕现在这副样子,和死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搏一把。赢了,多活十年;输了,早死三天。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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