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暑气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永远洗不掉的油腻。
垂拱殿四角的铜盆里堆着从西山快马运来的冰块,但冰块化得很快,只在盆底积一汪清水,凉意还没升起来就被热浪吞没了。柴荣只穿了一件素绸单衣,领口敞着,手里却还握着那份今早送来的匿名奏章。
不是一份,是四份。分别装在四个一模一样的青布封套里,没有署名,没有印章,就摆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案上。内容触目惊心:
第一份,详列侍卫亲军马军司七条贪墨罪证,从虚报兵员吃空饷,到倒卖军械中饱私囊,每一笔都有时间、地点、经手人,甚至还有几份模糊的账页抄件。
第二份,揭露两淮盐政二十年积弊,盐场私产私销、转运使监守自盗、盐引滥发导致盐价崩盘,牵连官员二十七人。
第三份,直指漕运衙门,说汴河清淤款项半数被层层截留,工程草草了事,今年汛期恐有大患。
第四份最诛心——指控今春科考有舞弊,主考官收受世家贿赂,前十名中有六人出身河东、河南大族。
四份奏章,四个火堆,从军队烧到财政,从工程烧到科举。柴荣看完最后一页,把奏章轻轻合上,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挲,许久没有说话。
殿内站着四个人:范质、王溥、新任御史中丞王着,还有张永德。四个人都低着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都看过了?”柴荣终于开口。
四人同时躬身:“是。”
“说说吧。”柴荣往后靠了靠,椅背上的竹席贴着汗湿的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谁递的?想干什么?”
王溥第一个说话,声音干涩:“臣以为,此乃有人蓄意搅局。四件事看似不相干,但递送的时机、方式,显是精心安排。意在……意在让陛下顾此失彼,新政难以推进。”
“臣附议。”王着接口,他是寒门出身,靠科举入仕,说话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直率,“科考舞弊一事,臣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可能。今春主考是下官亲自担任,糊名、誊录、锁院,皆按祖制,层层监察。奏章所言,纯属污蔑!”
柴荣看向张永德:“永德,马军司的事,你怎么说?”
张永德“扑通”跪下了。铁甲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治军不严,罪该万死!”他的额头抵着地面,“马军司确有积弊,但奏章所列七条,臣已自查三条,其中两条查无实据,一条……一条涉及一名都虞候,臣已将其革职查办。其余四条,臣正在彻查!”
“查。”柴荣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殿里像刀子一样,“给你十天。查清楚了,该杀杀,该流放流放。查不清楚……”
他没说完,但张永德浑身一颤:“臣明白!”
柴荣重新拿起那四份奏章,一页一页翻看。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许久,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低,很冷,听得人心里发毛。
“范质。”他叫首相。
“臣在。”
“你说,递这奏章的人,是聪明还是蠢?”
范质愣了愣,谨慎答道:“能搜集如此多隐秘,当是聪明人。但用这种手段,又显得……短视。”
“短视?”柴荣摇头,“不,他们聪明得很。知道朕要整顿,就先扔一堆烂摊子出来。军队贪墨、盐政崩坏、漕运虚报、科举舞弊——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哪一件查起来都要牵动无数人。等朕查得焦头烂额,自然就没心思盯着田赋清丈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皇城的重重殿宇,在午后的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像一片片烧过的骨殖。
“他们以为朕会怕。”柴荣背对着四人,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怕查得太深,军队生变;怕掀得太开,朝局动荡;怕得罪太多人,最后孤家寡人。”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人:“那朕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查到底。”
“拟旨。”他走回御案,“第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马军司贪墨案。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张永德戴罪立功,协查此案,若再隐瞒包庇,两罪并罚。”
“第二,令度支审计司分赴两淮、漕运衙门,重新审计十年账目。涉案官员,就地羁押,不许任何人说情、疏通。”
“第三,今春科考所有试卷,重新开封验看。朕亲自复审前十名文章,若真有舞弊……”
他顿了顿,眼神冷冽:“主考官凌迟,涉事举子诛族。”
最后四个字出口,殿内气温仿佛骤降。王溥腿一软,差点跪倒。
“陛下!”范质急道,“科考乃国本,若如此大动干戈,恐天下士人寒心啊!”
“寒心?”柴荣盯着他,“是那些靠舞弊上榜的人寒心,还是那些十年寒窗却被人顶替的学子寒心?范质,你是读书人出身,你告诉朕——科举最重的是什么?”
“……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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