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孟津这个地方,脾气是最暴烈的。
河面在这里收束到不足百丈,水从上游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冲下来,撞在两岸的岩壁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冬日水枯,河心露出一片片狰狞的礁石,水流在礁石间拧成一个个漩涡,泛着黄白色的泡沫。
渡口早已乱成一团。
先到的部队在岸边扎营,灶烟一道道的升起来,混进河面的水汽里。民夫们喊着号子,把粮车从牛背上卸下来,一袋袋扛上等待的渡船。船是平底漕船,吃水浅,每艘能载三十人或五匹马,船夫都是本地征调的,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浪打的深纹。
柴荣站在河岸的高处,看着这一切。
他已经脱了那身显眼的明光铠,换上一套普通的将领皮甲,外面罩着深灰色的斗篷。亲卫队散在周围,也都穿着便装,但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
“陛下,风大。”张永德递过一个皮水囊,里面装的是烫过的黄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柴荣接过,抿了一口。酒很劣,辣得喉咙发疼,但确实有一股热流从胃里扩散开来。“渡了多少人了?”
“殿前司的三都过了河,正在北岸整队。侍卫司的左军还在等船——船不够,一次只能过八百人,全部渡完至少要到后半夜。”
“太慢了。”柴荣皱眉,“契丹的探马可能已经在三十里外看着我们。”
张永德沉默了一下:“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
“我们大可走白马津,那里渡口宽,船多,一日就能让全军过河。为何非要选这孟津渡?水急滩险不说,渡完河还得在邙山里穿行五十里才能上官道。”
柴荣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河对岸那片灰蒙蒙的山影,那是邙山的北麓。山不高,但沟壑纵横,林密如发。
“因为刘崇想不到。”许久,他才开口,“白马津好走,所以所有人都会盯着那里。朕偏要走最难走的路——走孟津,穿邙山,出山后直接插到沁水河谷。等契丹探马把消息传回去,我们已经到巴公原了。”
张永德瞳孔微缩:“陛下是要……”
“声东击西。”柴荣把水囊还给他,“张永德,你记住。打仗不是比谁力气大,是比谁算得深一步。”
河风卷着水沫扑上来,打在脸上冰凉。柴荣裹紧斗篷,转身朝坡下走去。铁甲下的身体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不是肌肉的酸,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虚——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抽走他的精力。
他知道那是什么。
但没时间了。
同一时刻,三百里外,太行山的白陉古道确实在下雪。
不是汴梁那种细碎的雪屑,是真正的鹅毛大雪。雪花密得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往下倒。山道已经被埋了半尺深,马蹄踩上去,整条腿都会陷进去,拔出来时带起一蓬雪雾。
赵匡胤下令下马步行。
五千骑兵现在成了五千步兵,每人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道上挪。最前面是本地猎户出身的向导,手里拿着长杆探路——雪太厚,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悬崖。
“将军,这样走太慢了。”郭延绍喘着粗气追上来,胡须上结满了冰碴,“照这个速度,七天绝对到不了狼牙岗。”
赵匡胤没说话。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和向导并排,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雪灌进皮靴里,化了,又冻上,脚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但他不能停——他是主将,他停,全军都会停。
“还有多远到鬼见愁?”
向导抹了把脸,指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按理说……再走三里就该到了。但现在这雪,什么都看不见。”
鬼见愁。
赵匡胤想起地图上那个标注。六尺宽的窄道,一边是千仞绝壁,一边是百丈深涧。平日走都要小心翼翼,何况是这种天气。
他回头看了看队伍。士兵们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像一串在雪地里蠕动的蚂蚁。马匹时不时打滑,发出惊恐的嘶鸣,需要两三个人才能稳住。已经有人摔伤了,用树枝简单固定了腿,被同伴搀着走。
“传令。”赵匡胤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到鬼见愁之前,所有人用绳子把腰连起来。三个人一组,组与组之间留一丈距离。”
郭延绍怔了怔:“将军是怕……”
“怕有人掉下去的时候,能拉住。”赵匡胤说完,继续往前走。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麻绳从辎重车里翻出来,士兵们默默地把绳子系在腰上,结成一个个生死相连的三角。没有人抱怨,这些老卒太明白山路的凶险——在雪崩、落石、失足面前,个人的勇武毫无意义,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同伴。
队伍又向前挪了一里。
风雪突然加剧。狂风从山壑里灌出来,卷着雪片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能见度降到不足十步,前后的人影都成了模糊的轮廓。赵匡胤不得不让向导敲响铜锣——每隔五息敲一下,让后面的人能跟着声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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