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是在辰时初刻传遍汴梁的。
起初只是皇城内的骚动——传旨的太监们捧着黄绢诏书,脚步匆匆地穿过一道道宫门,靴子踩在未扫净的霜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接着是枢密院的军令,装在包铜的木函里,由背插三面红色小旗的急脚递送出,马蹄在御街上踏出急促的鼓点。
等到日头升高些,汴河两岸的市井百姓都察觉出异样了。
“听说了吗?官家要亲征了!”
“北汉那群狗娘养的,专挑这个时候……”
“不是说官家病了吗?”
“病?你看皇城那边!”
人们挤在街边,踮着脚朝皇城方向望。朱雀门外那片巨大的校场上,禁军的旗帜正在一面面竖起。先是殿前司的红底金日旗,接着是侍卫司的黑底白虎旗,然后是各军、各指挥的认旗——青的、蓝的、紫的,上面绣着飞豹、熊罴、鹰隼,在冬日的寒风里猎猎翻卷。
校场中央已经搭起将台。三丈高,全木结构,榫卯咬合得不见缝隙,是工部匠人连夜赶制的。台顶铺着猩红毡毯,四面垂下明黄帷幕,风吹过时,隐约能看见里面御座的轮廓。
范质站在将台西侧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手里攥着一卷厚厚的粮册。手指冻得发僵,但他不敢松开——那上面每一个数字都关乎几万人的生死。
“范相。”户部侍郎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滑州、郑州的常平仓已经开仓,但存粮比簿册上少了三成。臣查过了,是去年黄河决堤时挪用了一部分赈灾,还没来得及补上……”
“那就从大名府调。”范质头也不抬,“走汴河水路,五日之内必须到滏口渡。晚一天,我拿你是问。”
侍郎脸色发白,躬身退下。
王溥坐在旁边的胡床上,捧着杯热茶,手却在抖。茶水洒出来,在官袍前襟洇开深色的水渍。“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一天就要五千石粮。这仗若拖上一个月……”他没说下去。
范质终于抬起头。晨光从棚子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下的乌青。“所以不能拖。”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官家比我们更明白。”
他说的是昨日紫宸殿里,那个年轻的皇帝说出的那番话——关于契丹人不会死战,关于狼牙岗,关于巴公原的龙旗。那些话太过精准,精准得不像是临时的决断,倒像……倒像早就演练过无数次。
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
同一时刻,汴梁城西的惠和门外,一支军队正在悄悄集结。
没有旌旗,没有鼓号。五千骑兵,人马都裹着灰扑扑的毛毡,马蹄包了粗麻布,走在冻硬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这些都是从滑州、郑州镇兵里选出来的老卒,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岁,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
赵匡胤站在队前,正在检查自己的马。
这是一匹河西骏马,通体枣红,只有四蹄雪白,唤作“踏雪”。马具已经换成最简朴的样式,皮质的鞍桥上连铜饰都拆了,以免反光。他拍拍马颈,马儿转过头,用温热的鼻子蹭他的手。
“将军。”副将郭延绍走过来,递过一个皮水囊,“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干粮、火镰、药膏都检查过三遍。”
赵匡胤接过水囊,仰头灌了一口。冷水刺得喉咙发紧,但能醒神。“白陉古道的地图呢?”
“在这儿。”郭延绍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羊皮,“按您的吩咐,找三个走过那路的猎户核对过。入山口到狼牙岗背后,全程一百七十里,有十一处险段。最窄的地方叫‘鬼见愁’,宽不过六尺,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涧。得下马牵着走。”
赵匡胤展开地图。羊皮上的墨线歪歪扭扭,标注着山势、溪流、可供歇脚的岩洞。他的手指划过那条代表古道的细线,在“鬼见愁”的位置停了停。
“七天。”他说,“官家给我们七天。”
“赶得及。”郭延绍说,“只要不下雪。”
话音未落,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赵匡胤手背上。
他抬头。铅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云,细碎的雪屑正纷纷扬扬洒下来。不密,但这是个坏兆头——太行山的雪一旦下起来,谁也说不准会多大。
身后传来士兵们低低的骚动。
赵匡胤收起地图,翻身上马。皮甲摩擦发出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调转马头,面向那五千双眼睛。
没有训话,没有鼓舞。他只是举起右手,握拳,然后向前一挥。
马蹄声响起。起初稀疏,接着连成一片,像闷雷滚过冻土。队伍像一条灰色的巨蟒,蜿蜒着朝西北方向游去,很快消失在渐渐浓密的雪幕里。
紫宸殿后方的暖阁里,柴荣正在试甲。
这不是皇帝在典礼上穿的金甲,而是实战用的明光铠。胸甲、背甲、肩吞、腿裙,一片片冷锻的熟铁片用皮绳串联,表面打磨得能照出人影。两个小太监吃力地抬着胸甲,想往他身上套,却因为紧张手抖得厉害,甲片哐当哐当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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