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辩惊雷
京西宾馆的大礼堂,肃穆得如同匍匐的巨兽。1981年11月初的寒气,被厚重窗帘和深色帷幔牢牢挡在外面,却丝丝缕缕从与会者紧绷的神经里渗出来。
主席台上铺着墨绿丝绒的长桌后,端坐一排神情凝重的领导与学界泰斗。
台下,近两百个座位黑压压坐满了人,几乎清一色的深蓝、灰黑中山装,偶有军装点缀其间,空气沉闷滞重,唯有劣质烟草和旧书纸张混合的气味在头顶浑浊的空气中缓慢盘旋。
墙壁高处悬挂的“全国统筹法施工经验交流会”红底白字横幅,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一丝微不可察的铁锈气息,混着新刷油漆的刺鼻味道,无声地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呼吸——这里曾是风暴的中心,历史的回音从未真正散去。
“考工”坐在靠近过道的后排硬木椅子上,能清晰感觉到掌根下积年累月沁入木纹的油腻和冰凉。他下意识挺直腰背,让自己僵硬的中山装领口不那么磨蹭颈后的皮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湿滑一片。他用力攥拳,指甲嵌入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压住喉咙口翻涌的干涩。抬眼望去,前排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如同沉默的礁石,主席台上那些模糊的面孔,是遥不可及的灯塔还是审视的礁石?他深呼吸,鼻腔里充斥着礼堂特有的尘埃与陈旧织物的气味,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撞击着耳膜。
“下面,”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老式麦克风传来,带着电流特有的嘶哑嗡鸣,突兀地刺破了礼堂的压抑,“请SJY冶金建设公司SGS工程公司代表,考绿君子工程师,介绍‘TI4M统筹法施工应用实践’。大家欢迎。”
掌声稀疏、克制,带着程式化的敷衍。考工站起身,腿脚似乎有些发麻。他每一步都踏在厚重地毯上,却像踩着虚空,走向那灯光炽烈的焦点。主席台刺目的碘钨灯烤得他额角迅速渗出细汗。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想掏手帕——一个极其私密的习惯,指尖却触碰到了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几乎被汗水浸润的报告纸。他强行收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灯光灼人。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各位领导,专家,前辈,同志们。我汇报的题目是:《TI4M统筹法在大型工业项目施工组织中的应用实践——以武钢1700工程为例》。”
开场白还算平稳。他摊开讲稿,指尖微微颤抖。PPT?那是科幻小说里的东西(那时还不知道PPT是何物)。文字是唯一的武器,图表是简陋的手绘草图投影在大幕布上。他开始讲述TI4M的核心——时间协调(Time)、信息驱动(Information)、材料精细化管理(Material)、人力精算(Manpower)。每一个字母的解释,都力求准确清晰,每一个概念,都力图扎根于武钢1700那个庞大喧嚣的工地现场。他讲起如何用统筹法梳理如同乱麻的工序,如何用信息卡片替代混乱的口头指令,如何在材料进场高峰期的巨大压力下挤出关键路径的空间……语调逐渐平稳,逻辑链条在汗水的浸润下逐步清晰。台下,前排几位白发老者听得专注,不时微微颔首,笔尖在纸上沙沙记录。这让考工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仿佛在冰封的河流下,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流。
“好,汇报完毕。请各位领导、专家批评指正。”最后一字落下,考工后退半步,脊背再次挺直,目光迎向台下那片未知的海洋。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短暂的寂静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主持人沉稳的声音响起:“请各位专家提问。”
几乎是话音刚落,靠近前排贵宾席的一位清瘦专家便举起了手。主持人立刻示意:“请研究所贵襄韵研究员提问。”
贵襄韵站起身,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径直穿透麦克风上方的空气,锁定了考绿君子。她没有寒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学术特有的冷峻:“考工程师,感谢你的报告。我的问题是,”她微微一顿,每个音节都敲在考工紧绷的神经上,“你报告中介绍的TI4M统筹法核心思想及其应用流程,是源自你个人在实际工程中的经验提炼,还是总结前人的成果?请明确。”他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微光,接着问,“另外,除了武钢1700这个案例,能否阐述一个更具普遍性、更能体现你‘创新实践’的、完全由你主导的具体工程实例?其原始计划资料是否具备公开验证的可行性?”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空气骤然凝固。前排几位先前颔首的老专家,此刻也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增添了审视的意味。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一直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的中年男人,此刻也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沉沉,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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