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窗棂时,我正陷在一场羞赧的梦里。白茫茫的雾霭像揉碎的月光,漫过青黑色的山峦——那山高得快要戳破云层,山根下却藏着间茅草屋,茅草屋前的池塘泛着碎银似的光,池边的黄瓜架上还挂着半熟的嫩果。
我和一个人影对坐在油菜花田里。金黄的花海铺得无边无际,风过时,花浪就从脚边一直涌到天边,把两人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却能看清他眉梢的笑意,像沾了晨露的花,连带着我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
“噼里啪啦——”
铁器碰撞的脆响像冰锥扎进梦里。我猛地睁开眼,胸腔里还揣着那片暖融融的金黄,睁眼却撞见满屋子的人。傅队和涛子各占一个床头,俩人头挨着头,笑得像偷着蜜的熊;小振臻正踮脚往床头柜上摞我的病历本,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黑哥和冈子在门口摆弄平车,车板上铺着两层厚褥子,棉絮白得刺眼——这七月天,怕是要捂出一身痱子。
晓晓站在窗帘边,手指绞着白色护士服袖口,阳光从她发梢漏下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总这样,人多的时候就显得手足无措,像株被风刮得轻轻摇晃的芦苇。
我望着她,喉头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嗔怪咽了回去,换上副温和的笑:“晓晓,我有点饿了。”
她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慌乱还没褪尽:“啊?我这就去!”话音未落,白球鞋已经磕在门框上,她踉跄着跑出去,发尾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人刚消失在走廊拐角,我脸上的笑就垮了。“你们这是拆房呢?”我瞪着床头那俩货,声音里还裹着没散尽的睡意,“就不能等我醒透了再折腾?”
小振臻手里的搪瓷杯“当啷”掉在桌上,傅队挑着眉刚要开口,涛子突然一拍大腿:“走走走,咱都出去!”他冲我挤挤眼,声音压得低低的,“小表叔,两小时后再来?”
“嗯。”我别过脸,耳尖有点发烫。
“不是啊!”黑哥的大嗓门炸起来,他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瞅着平车,“东西都收拾利索了,等啥俩小时?”
涛子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就你能耐!”他拽着黑哥往外走,路过傅队时还不忘甩句,“师叔早说了,你这辈子就得跟杠铃过,懂啥?”傅队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浸了酒,听得人心里不得劲。
门“咔嗒”合上的瞬间,空气突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我望着天花板上的输液架,刚才梦里的油菜花田还在眼前晃,只是那模糊的人影,不知何时换成了晓晓的模样。
没等我把这念头压下去,门又开了。晓晓端着托盘走进来,蒸饺的热气裹着醋香漫过来,她把小桌板架在我腿上,又小心地摇高床头,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
“他们人呢?”她往空椅子上瞥了眼,伸手把我散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皮肤时,带着点凉丝丝的湿意,像是沾了晨露。
“临时有事。”我拿起一个蒸饺递过去,“你也没吃吧?”
她慌忙接过去,指尖碰在一起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电着似的缩了手。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蒸饺,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浅灰的阴影。我看着她飞快咀嚼的侧脸,突然想起那天她喂我喝米汤,也是这样,勺子递到我嘴边时稳稳妥妥,到了自己这儿,三两口就吞下去,像是完成什么任务。
“晓晓。”
“嗯?”她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点醋渍。
我攥紧了手心,指腹抵着粗糙的棉布床单:“谢谢你。”这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好久,“医院安排的工作是一回事,可你夜里起来帮我擦汗,帮我翻身子……这些,我都记着。”
她的脸“腾”地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像被夕阳染透的云。“这有啥好谢的。”她别过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换了谁都会这么做。”
“不一样的。”我盯着她发旋里藏着的那点碎光,“你给我读诗的时候,翻书总翻得特别轻;你削苹果时,总会把核削成完整的小五角星;你……”
“那你说说,”她突然转过头,眼里闪着点亮晶晶的东西,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你感受到啥了?”
我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小得像粒尘埃。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句轻轻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张若虚的句子。那天她给我读《春江花月夜》,读到这一句时,指尖在书页上顿了顿,轻声说“真好”。
她的肩膀突然颤了一下,像被风拂过的花枝。眼里的光慢慢沉下去,蒙上了层薄薄的雾。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点什么,在晨光里亮得刺眼。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在我心上,却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蒸饺渐渐凉了,醋香也散了。窗外的蝉鸣越来越急,像是在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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