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燧被送到西山别院时,天刚蒙蒙亮。
别院建在半山腰,原是前元某个王爷的避暑庄子,洪武初年收归官有,后来赐给了燕王府。院子不大,三进三出,围墙高耸,墙角长满青苔。门是厚重的榆木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某种不情愿的叹息。
送他来的只有两个老护卫,都是跟了朱棣二十多年的老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进了院子,张护卫才低声说:“三公子,王爷交代了,您在这儿静心读书。日常用度,每月初一会有人送来。护卫……就我们两个。”
朱高燧站在庭院中央,看着四周紧闭的门窗,忽然笑了:“静心读书?是软禁吧。”
李护卫低头:“三公子说笑了。王爷是为您好。”
“为我好……”少年喃喃重复,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那里,朝阳正从山脊后爬出来,把云层染成血色,“那你们告诉我,我娘当年进冷院时,父王是不是也说……为她好?”
两个护卫沉默。
朱高燧不再问,径直走进正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书架上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摆着个炭盆——西山入秋早,夜里已经冷了。
他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木纹粗糙,有刀刻的痕迹,仔细看,是几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前主人留下的:
“月冷西山,风过无痕。此身如寄,何日归程?”
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写。朱高燧盯着那几行字,忽然想起母亲。那个直到死都盼着父亲来看她一眼的女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燧儿,别学娘……别把心,交给不值得的人。”
可现在呢?他还是把心交出去了。交给了那个道士,交给了赵猛,交给了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属下。结果呢?道士是细作,赵猛跑了,属下们死的死、散的散。
而他,被亲生父亲送到了这荒山野岭。
“三公子,”张护卫在门外轻声说,“早膳好了。是……是粥和咸菜。”
朱高燧没应声。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山风涌进来,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从这里可以看见山下蜿蜒的官道,看见远处北平城的轮廓,看见燕王府那一片连绵的屋宇。
那是他的家。但他回不去了。
至少,现在回不去。
“张叔,”他忽然开口,“我大哥……知道我在这儿吗?”
窗外沉默片刻。
“世子爷知道。”张护卫的声音有些迟疑,“王爷吩咐过,不让任何人来探望。但世子爷……世子爷今早偷偷塞给小人一包银子,让小人好好照顾您。”
朱高燧的心紧了紧。大哥朱高炽,那个体弱多病却总是温和待人的兄长。从小到大,大哥从没跟他红过脸,哪怕知道他暗中觊觎世子之位,也只是叹气说:“三弟,那个位置……没那么好坐。”
现在他信了。
“还有,”李护卫补充,“二公子也托人带了话,说……说让您安心待着,他会找机会求王爷放您出来。”
二哥朱高煦。那个勇武鲁直、跟他最不对付的二哥,居然也会为他说话?
朱高燧闭上眼睛。山风吹在脸上,凉得刺骨。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十六年,好像从未真正看清过身边的人。以为敌人是敌人,朋友是朋友,却原来,敌友的界限,模糊得像这山间的晨雾。
“张叔,李叔。”他转身,“帮我做件事。”
“三公子吩咐。”
“找纸笔来。”朱高燧走回桌边,“我要给皇祖父写信。不是父王让我写的那封……是我自己要写的。”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取来了文房四宝。
朱高燧提笔,蘸墨,悬腕良久。墨滴从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终于落笔。
不是请罪,不是辩解,而是……坦白。
从三个月前在保定遇到那个道士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所有他知道的、参与的、默许的事,全部写下来。包括道士怎么蛊惑他,怎么教他联络沈家,怎么策划毒杀,怎么伪造遗书煽动民变。
写到最后,他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某种解脱——把这些脏事从心里挖出来,摊在纸上,虽然痛,但痛快。
信写了七页。写完时,日头已经老高。
朱高燧吹干墨迹,将信纸叠好,塞进信封。封口处,他用匕首划破指尖,滴了滴血上去——不是做记号,是发誓:这封信里,字字是真。
“张叔,这信……”他递过去,“想办法,送到南京。不通过驿站,不走燕王府的渠道。用你们自己的路子,送到……送到通政司右参议李淳手里。”
张护卫接过信,脸色变了:“三公子,李淳是……”
“我知道他是‘鳞’的人。”朱高燧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超越年龄的苍凉,“正因为他是‘鳞’的人,这信才能送到该送的人手里。父王让我写信给皇祖父,是家事。我写信给‘鳞主’,是……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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