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镇国公府书房内的灯火却格外明亮。
陆璟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是刚从户部调来的历年漕运清册。这些册子堆起来足有半人高,墨蓝色的封皮上落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已许久无人认真翻阅。
“世子,这些只是近五年的总册。”亲卫陆青将最后一摞册子轻轻放下,“更早的存于户部旧档库,若要调阅需得尚书大人亲批。”
陆璟抬眸,眼中是连日熬夜留下的淡淡血丝:“五年足够了。若真有问题,必不会只藏在一两年的账里。”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册页边缘,指腹沾染了一层细灰。沈清弦昨夜的话犹在耳边:“相府那笔银子,走的是江南丝绸的路子,却在扬州漕关分了三道手,最后入了京郊的粮仓。丝绸何须入粮仓?”
这个疑问,像一根细针,刺破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陆璟从最上面一册翻开。正统的漕运账册记载着每年从江南北上的粮船数量、损耗、押运官员名录,以及沿途各关卡的查验记录。字迹工整,数字清晰,乍看毫无破绽。
“陆青,取算盘来。”
“是。”
红木算盘摆在案上,陆璟开始逐页核对。他的动作极快,右手翻页,左手拨珠,眼眸在纸页与算盘间快速移动。书房内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个时辰过去,陆璟停下了手。
“奇怪。”他低语。
“世子发现什么了?”陆青上前半步。
陆璟将两本册子并排摊开:“你看这里,永昌七年与八年的漕粮总数。”
陆青俯身细看,片刻后道:“八年的总数比七年多了三万石,但江南那年并无大灾,也无战事增兵,按例漕粮数额应持平才对。”
“不错。”陆璟指尖点在册子的一行小字上,“这里写的理由是‘以备荒年’,但同年户部奏请地方建常平仓的折子里,却只字未提这多出的三万石。”
他继续往下翻,眉头越皱越紧。
永昌九年,漕粮总数与八年持平,但细目中的“损耗”一项,却比往年高出两成。备注写的是“沿途多雨,霉变颇多”。
永昌十年,数额恢复正常,但押运官员的名录中,出现了三个陌生的名字,而原本该负责那段漕运的几位老押运,却在当年年初“因病告老”。
永昌十一年,也就是去年,账册最为蹊跷。总数与细目都对得上,但陆璟在核对各关卡查验签章时,发现扬州关的签章颜色、印泥质地,与前后年份的略有不同。
若非他自幼习字练画,对笔墨印鉴极为敏感,绝难察觉这细微差别。
“陆青。”陆璟沉声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户部旧档库,将永昌六年至十一年的漕运分关细册全部调来。就说……就说本世子奉旨梳理漕运旧例,以备革新之需。”
“是。”陆青应下,却又犹豫道,“世子,若尚书大人问起……”
“他不会问。”陆璟合上账册,眼中闪过冷光,“赵相如今自身难保,他门下那些人,巴不得能与我撇清关系。调几本旧账册这种小事,无人会阻拦。”
陆青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陆璟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卷入,吹散了屋内的沉闷。
他看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思绪却已飘到扬州。
账册上的疑点再多,也只是纸上痕迹。要真正揭开黑幕,需要实地的人证物证。而这一点……
他想起了沈清弦今晨出门前的眼神。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在提起要亲自去见几个江南来的丝绸商人时,亮起了一种他熟悉的光芒——那是她面对挑战时,独有的、冷静又锐利的光。
“夫君放心。”她为他整理官服领口时,声音轻而坚定,“商有商道。有些话,在官衙里问不出来,在酒桌上却可以。”
同一时刻,京城东市的“悦宾楼”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沈清弦今日换了一身男装,月白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带,头戴方巾,手中一柄洒金折扇。若不细看面容的柔美轮廓与耳垂上遮掩过却仍有的细小孔洞,俨然是个清秀的书生公子。
她化名“沈瑾”,自称是江南沈家在京城的旁支子弟,今日宴请的,是三位刚从扬州来的丝绸商。
“沈公子太客气了!”为首的王老板年约五旬,满面红光,举杯笑道,“咱们这些跑船的粗人,哪里当得起如此盛情!”
“王老板说笑了。”沈清弦执壶为他斟酒,动作流畅自然,“家父常说,行走四方,靠的是朋友帮衬。三位从扬州来,一路辛苦,沈某略备薄酒,聊表敬意。”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
沈清弦看似随意地问起今年的丝绸行情,王老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要说这生意啊,是一年比一年难做喽!”王老板叹气,“税关抽得狠,漕船上打点的银子也年年涨。就说去年秋天那一船‘云雾绡’,从扬州到通州,光过路钱就花了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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