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槲叶在秋风里翻卷,叶缘的锯齿像小刀子,割得风都带着点细碎的响。楚地商人阿枳的货摊前,挂着的帛书正随着风轻轻拍打竹架,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像谁在用指尖敲打着节拍。帛书上抄的《九叹》字间洇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用楚地云梦泽的桂花调的墨,花是初秋刚采的,带着晨露的润,闻着就让人想起江面上浮动的月影,碎银似的晃人眼。“刚从沅湘一带运来的,”阿枳扯着帛书一角展开,帛面轻薄如蝉翼,边缘用银线绣着波纹,针脚细密,像真的有水在流,“配上新谱的调子,唱起来能让人忘了身在长安,脚底下像踩着楚地的软泥。”
人群里有个挑着柴担的老汉跟着哼,柴担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叹曰:哀哉兮!时不知兮”的调子从他嗓子里滚出来,带着关中口音的硬朗,像石头砸在地上,把楚声原有的婉转碾成了碎玉,硌得人耳尖发麻,却也别有一种粗粝的力道。
墨雪蹲在货摊后,正用细锉刀打磨着架上的装置。锉刀划过木片,落下细碎的木屑,像撒了一地的金粉。那是个可折叠的诗集架,用六道乌木片拼成六角形,乌木沉黑如墨,带着天然的纹理,每道木片都嵌着铜轴,轴上缠着抄诗的帛书,帛书的边角用锦缎包了边,耐磨又好看。她捏着木片边缘的暗扣轻轻一扳,六道木片“唰”地收拢,动作利落,成了巴掌大的一卷,轴轮转动时发出“咔嗒”轻响,像檐角的风铃被风一吹,碰在一块儿的清脆。“这是按杠杆的支点算的,”她展开架子给阿枳看,六角形稳稳地立在掌心,“每道木片的承重都一般,拉开时能平摊在战车的挡板上,再颠的路也晃不散;收起来能塞进箭囊,不占地方——比捧着竹简稳当十倍,还不怕被雨水泡了。”
昨夜的残烛还在案头结着烛泪,像凝固的琥珀。那时她和罗铮正对着《诗经·大雅》的韵谱,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批注,把“兮”字的长音截成三段顿挫,每一段都标着换气的记号。墨雪用朱砂在“情冤见之日明兮”的句尾画了个三角记号,红得像点在纸上的血:“楚地的调子太绵,像江里的水草,缠缠绵绵的,少了点筋骨。得掺点周诗的筋骨,像攻城时的擂鼓,一下是一下,砸在人心上,能把憋着的气都震出来。”
罗铮正用骨板敲着案几,骨板是用老牛骨磨的,泛着黄白的光,“咚咚”的节奏敲得案上的陶豆都在颤,豆里的水晃出细小的涟漪。他忽然抓起案上的竹箫,箫身上刻着细密的竹节纹,在“怨灵修之浩荡兮”的句间吹了个短促的音,箫声尖锐如裂帛,惊得窗台上的蟋蟀都停了叫:“这里得加个硬茬子!原调唱得像棉花裹着冰,听不出痛,只觉得冷。咱得把它唱成斧劈在青竹上,‘荡——’(顿),戛然而止,要有股子不甘屈、不服输的狠劲,像被压住的弹簧,猛地弹起来。”
墨雪伸手按住他握箫的手,他的指尖因常年握刀而带着薄茧,指尖划过箫孔时带起一阵轻响,像风穿过竹林的微声:“你听,这样换气——‘怨灵’(吸气),吸得深,像要把丹田的劲都攒起来;‘修之’(屏气),憋住了,把劲稳住;‘浩荡’(猛呼气),一下把气喷出来,像拉弓时的力道,先收后放,才能射得远。”她示范着唱,“浩荡”二字尾音突然拔高,像鹰隼冲天而起,震得案上的烛火都跳了跳,火星溅在《九叹》的竹简上,却没烧着,只留下个小小的焦痕。
罗铮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火把,抓过骨板在案上敲得更急,“咚咚咚”像战鼓催征:“那‘怀芬香而挟蕙兮’呢?原调飘得像柳絮,没根没底的。得让它沉下去!”他故意把“芬香”二字压得极低,胸腔里滚过一阵闷响,像远处的雷声,“像兰草长在石缝里,看着柔,叶子软软的,根却早扎进硬土里,钻得深,拔都拔不动!”
两人对着竹简磨了半宿,窗外的月光换了好几个角度。墨雪嫌“驾玄螭而北征兮”的调子太飘,像没系线的风筝,取来三枚铜铃系在竹杖上,铃舌是用细铜丝做的,摇出“叮铃铃”的脆响嵌在句间,像马铃踏过楚地的霜原,一步一响,扎实得很;罗铮则在“愿寄言于浮云兮”里加了个低回的转音,让“云”字绕个弯再坠下去,像江面上打旋的枯叶,看着缓,底下的涡流早把泥沙卷起来了,藏着股暗劲。
“成了!”天快亮时,罗铮猛地一拍案,震得案上的铜爵都翻了,酒洒在《九叹》竹简上,墨字晕开却更显精神,像给诗句添了层血色。他扯开嗓子唱新改的调子,“愁郁郁之无快兮”被唱得又急又烈,像山洪暴发,尾音收得像箭射进靶心,干脆利落;墨雪跟着和,转音唱得又韧又亮,倒像一根丝线裹着块铁砣,柔里有刚,刚里带柔。
此刻货摊前,阿枳正唱着他们改的新调,嗓音里带着楚地的糯,却也裹着新添的劲。围观的人里有个楚地来的老兵,右肩还留着巨鹿之战的箭疤,像条扭曲的蚯蚓,听到“步余马于兰皋兮”时,忽然红了眼眶,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他原在楚营时听这诗总想起家乡的泽兰,香得让人发软;可这新调子不同,悲里裹着股劲,像能攥着马缰往敌阵里冲,连肩膀上的伤疤都跟着发烫,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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