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城的暮春裹着槐花的甜香，风一吹，细碎的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沾在书斋的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韩国儒生聚集的旧书斋里，案上堆叠的《诗解》抄本泛着温润的光，纸页是用当地的楮树皮做的，带着淡淡的草木纹。卷中对《诗经》的注释用朱墨两色写就，朱笔标着“训诂”，字字较真，像给诗句量体裁衣；墨笔注着“义理”，句句恳切，像与古人对话；旁侧还有蝇头小楷记着“背景”，事事详实，像把当时的光景搬了过来。这三者像三颗串在丝线上的明珠，将诗句的肌理剖解得明明白白，连字缝里藏着的情绪都显露出来。
年轻儒生捧着《周南·芣苢》的竹简，指尖划过“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的注脚，那里朱笔写着“芣苢，车前草也”，墨笔注着“采之愈勤，喻生生不息之意”，小楷记着“周南妇人结伴采草，互助助产”。他声音压得像檐下的燕语，带着点委屈：“洛阳的博士说咱们注得‘太碎’，把诗拆得七零八落。可这《诗解》偏说‘训诂为骨、义理为血、背景为肉’，少一样都读不透诗里的真意，就像看人只看骨架，哪能懂他的喜怒哀乐？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
罗铮蹲在案边，用竹笔在素帛上画下一个等边三角，线条匀净，像用尺子量过。三个顶点分别写着“训诂”“义理”“背景”，每条边上都列着对应的注例：“‘训诂’边标着‘芣苢即车前草，可治妇人难产’，字字有依据，是从《神农本草经》里摘的；‘义理’边注着‘采草喻生生不息’，是从反复的句式里品出来的；‘背景’边录着‘周南妇人互助采草的习俗’，是听老辈人传的。”他用墨线将三边连得等长，朱笔在三角中心画了个“诗”字，墨色与朱色交融，像诗有了魂：“你看这三角，训诂定字面，让人知道说的是什么；义理解深意，让人明白藏的是什么；背景知原委，让人懂得为何这么说。三者等重才能立住。若只重训诂，诗就成了死字典，读着干巴巴的；若空谈义理，就成了无源之水，飘得没根——去年解《邶风·击鼓》，漏了‘戍边士兵思家’的背景，把‘死生契阔’注成了君臣盟誓，闹了多大笑话？士兵在边关想家，说的是夫妻情谊，哪扯得上君臣？”
他取来三根檀木条，木质坚硬，带着淡淡的香，用细铜丝扎成三角架，在“训诂”顶点挂了块刻着“字源”的木牌，木牌上刻着“芣苢”的甲骨文；“义理”顶点系了缕绣着“寓意”的丝线，丝线上绣着小小的车前草；“背景”顶点悬了幅绘着“古俗”的帛画，画上是妇人结伴采草的场景。架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晃，铜丝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却始终稳稳当当，像个站定的读书人。
“这就是《诗解》说的‘三位一体’，”他忽然抽掉“背景”边的木条，架子立刻朝“训诂”与“义理”的方向倾塌，帛画“啪”地掉在地上，沾了点灰尘，“没了背景参照，注解得再细也像瞎子摸象——就像新郑的古桥，不知道当年是为通洧水、方便百姓过河而建，怎会懂桥栏上刻的‘舟’纹是盼行船平安？只当是随便画的花样。”
墨雪蹲在角落，正用黄杨木拼装诗歌推演模型。黄杨木细腻，雕出来的花纹清晰，那模型是个带刻度的黄铜杠杆，一端刻着“解诗准则”，牢牢嵌着《诗解》里“三者兼顾，方得诗心”的核心句；另一端分作三个凹槽，分别嵌着标有“训诂”“义理”“背景”的木楔，每个木楔的厚度对应注释的详略——厚则注得细，薄则注得简。支点处的铜盘刻着“圆融”二字，笔画流畅，哪边的木楔过厚，杠杆就往哪边倾斜，盘边的铜铃便会“叮铃”作响，提醒失了分寸。
“这是量注释的秤，”她往“训诂”槽里塞进“草木名考证”的木楔，厚度如指节；“义理”槽里嵌入“伦理寓意”的木楔，薄厚似铜钱；“背景”槽里垫上“采诗制度”的木楔，恰在二者之间。杠杆两端恰好停在“圆融”刻度，不偏不倚，像秤平了一般。“你看，郑玄注《诗》就是这般，字解得准，连‘蒹葭’是芦苇还是荻草都考得明明白白；理说得透，‘窈窕淑女’不仅说女子美好，还含着品德端正的意思；俗讲得清，知道‘投我以木瓜’是当时的赠答习俗。秤杆不偏不倚，这才是《诗解》推崇的‘善注’。”
她往杠杆的轴里抹了点松脂，是新采的松香熬的，转动时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最妙是这‘偏失镜’，”她指着盘心的小铜镜，镜面光洁，“若某槽的木楔过薄，比如‘背景’槽只塞了‘泛泛时代’的薄片，没说清具体的风俗，镜中就会显出‘空疏’二字——就像有些注本，解《秦风·无衣》只说‘勇武’，却不提秦地靠近西戎，常年征战，军民同仇敌忾的军俗，哪能读出‘与子同袍’里那份生死与共的真味？只当是普通的打仗歌。”
书斋外忽然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踏踏”地像碎石子滚过玉盘，打破了暮春的宁静。蒙恬的巡逻兵踏着暮色而来，校尉勒住马缰，枣红色的马甩了甩尾巴，赶走落在鬃毛上的槐花瓣，甲胄上的铜片映着漫天槐花的白，却泛着冷光。“将军有令，”他对身后的士兵沉声说道，“新郑旧族常借诗注影射时政，把对新法的不满藏在‘黍离之悲’的注释里。这些儒生校注学问可以，若在《诗解》里夹私货、藏怨怼，立刻拿下，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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