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律号在中转站“永憩港”停泊的第四天,林序依然无法入睡。
不是失眠——中转站的模拟昼夜系统完美,重力调节精准,环境噪音被控制在促进深度休息的粉红噪声频谱。理论上,这是他离开烬壤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港”。
但他的大脑拒绝安静。
每次闭上眼睛,悲悼伶人展示的那些画面就会卷土重来:丰饶星神的恩赐变成诅咒,巡猎星神的正义化为偏执,夹在中间的生命如麦秆般被碾碎。那些湮灭文明最后时刻的呼喊,那些个体在宏大命运前的渺小挣扎,那些“如果当时有人理解”的永恒遗憾……
更糟糕的是,所有这些悲剧都有其内在逻辑。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基于某种“真理”的必然。
丰饶星神相信“存在即是善”,所以无节制地赐予生命。逻辑自洽。
巡猎星神目睹丰饶失控造成的苦难,誓言“剪除一切失衡”。逻辑自洽。
那些被毁灭的文明,大多也是基于他们认为正确的真理在行动。
如果每个人都在践行自己认知中的真理,而真理之间的碰撞却必然导致悲剧,那么真理本身意味着什么?教育——他们正在建立的星穹学府——究竟在传播什么?是更多可能引发碰撞的真理吗?
第四天凌晨三点,林序放弃睡眠,来到谐律号的生态穹顶。
这里本应是团队最放松的空间,但此刻连植物都显得沉重。余清涂的茶树叶片微微卷曲,仿佛在承受无形的压力;阮·梅的数据花园里,那些代表知识谱系的光蔓生长速度明显放缓;连凯锻炼用的器械表面,都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疲惫。
“你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对吗?”
林序转身。余清涂端着茶盘站在入口处,脸上没有睡意,只有一种清醒的哀伤。
“我试着调制一种能帮助消化‘宇宙悲剧’的茶,”她把茶盘放在小桌上,倒出两杯深琥珀色的液体,“但每次快要成功时,都会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应该被‘消化’。就像那些逝去的生命,不应该被简化为需要处理的情绪问题。”
林序接过茶杯。茶的温度完美,香气复杂:初闻是某种苦涩的草药味,然后是淡淡的甜,最后留下一丝类似星空尘埃的清凉余韵。
“这茶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余清涂在他对面坐下,“或者说,我不确定它是否该有一个名字。命名意味着定义,定义意味着简化,而我们从悲悼伶人那里学到的最重要一课,可能就是:真正的悲剧无法被简化。”
两人沉默地喝茶。茶确实有效——不是抚平情绪,而是让情绪变得清晰可见,像透过干净的玻璃看窗外的暴风雨。
“阮·梅在数据茧里待了三天三夜,”余清涂轻声说,“她想用数学建模分析那些悲剧的可避免性节点。但今天早上她出来时,眼睛是红的——不是因为疲惫,是因为她发现,在足够宏大的尺度上,所有‘最优解’都只是局部真理。一个文明避免了自己的悲剧,可能意味着为其他文明埋下更深的悲剧种子。”
“凯呢?”
“他在训练室不停地练习从殿堂学来的那些战斗技巧。但他不是在训练,是在……发泄。他的直觉让他比我们更直接地体验了那些湮灭个体的绝望。他说现在每次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亿万种‘本可以活下来’的可能性在同时哀嚎。”
林序看向穹顶角落。那里,瑞恩的安静苔藓长得异常茂盛,几乎覆盖了整个角落,表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那是它在吸收过量情感分子后产生的饱和现象。
“瑞恩在承受最多,”余清涂说,“他就像一面镜子,照下了所有的悲剧。镜子不会破碎,但镜面会变得沉重。我能感觉到,他在思考某种……超越思考的东西。”
林序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我需要出去走走。”
“现在?中转站的夜间管制——”
“我知道。但我的大脑需要物理上的移动,才能移动里面的某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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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憩港的夜间街道几乎空无一人。这个中转站主要为长途航行者提供休整服务,大多数访客在夜间选择深度休眠或沉浸式娱乐。林序走在合金铺就的人行道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像孤独的心跳。
中转站的生态穹顶——比谐律号的大上百倍——在头顶展开模拟星空。但林序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和“故事”:那颗蓝色的可能是某个被丰饶赐福后溺死于自身繁殖力的海洋星球;那颗红色的可能是某个在巡猎净化中化为灰烬的文明最后的光芒;那些看似平静的星系暗带中,可能正上演着新的悲剧,只是还未被记录。
知识变成了负担。
他走到观景平台。巨大的透明舷窗外,真实的宇宙展开——没有模拟,没有美化,只有黑暗中的光点和更深的黑暗。一艘货运飞船正在远处泊位装卸货物,指示灯像萤火虫般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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