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革委会宣传科郑干事要见自己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知秋原本因培训归来而略微激荡的心湖,瞬间让所有涟漪归于一种警惕的平静。
她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对来报信的小陈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小陈哥。麻烦你跟周支书说,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小陈应了一声,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沈知秋平静的脸,最终还是转身走了。他隐约觉得,这事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沈家其他人却被这个消息震动了。
李秀兰又惊又喜:“县里的大干部要见秋丫头?还要把咱家当……当典型宣传?这……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在她朴素的认知里,被县里表彰,那是祖坟冒青烟的荣耀。
沈建国却皱起了眉头,闷声问:“那个赵老师……也来了?”
沈知秋点头:“嗯,一起来的,说是他推荐给郑干事的。”
沈建国眉头拧得更紧,吧嗒了一口早已熄灭的烟锅,没说话,但眼中的忧虑清晰可见。赵志刚上次在沈家碰了钉子,这次却如此“热心”,由不得他不多想。
沈建军刚从副业组忙完回来,听到这话,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小妹!要是真成了县里的典型,那咱们家可就……”他兴奋的话说到一半,看到父亲和妹妹凝重的神色,也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呃……有啥不对吗?”
“二哥,树典型是好事,但要看是谁来树,为什么树。”沈知秋一边换上一件干净但半旧的碎花布衫,一边冷静地说,“赵志刚引荐的,你觉得会单纯是看好咱们家吗?他这个人,心思深,上次没得逞,这次恐怕另有所图。”
“那……那咋办?不去见?”沈建军急了。
“见,当然要见。”沈知秋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清澈而坚定,“人家打着县里的旗号,光明正大来了解情况,咱们躲着不见,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但怎么见,说什么,说到什么程度,咱们心里得有数。”
她看向家人:“爹,娘,二哥,你们记住,等会儿不管谁来问,或者村里人议论,咱们统一口径:咱们家就是普通社员,响应号召,试着搞了点科学种田,多收了几斤粮食,帮衬了点集体副业,都是分内的事,没啥特别的。尤其别提三哥参军的具体波折,别提和大伯家的具体矛盾,别提咱们家具体挣了多少钱。就是‘踏实干活,感谢组织’八个字。”
她必须把可能被利用来攻击或捧杀的细节,都包裹在一种最朴素的、政治正确的叙事里。
沈建国重重点头:“秋丫头说得对。老大,老二,还有桂芬,都记牢了。不该说的,一句都别说。”
交代好家人,沈知秋独自走向大队部。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土路上,暖洋洋的,但她心里却一片清明冷静。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可能是一场比技术推广更复杂、更需要智慧的“面试”。
大队部里,周支书正陪着郑干事和赵志刚喝茶。郑干事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白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口袋上别着两支钢笔,典型的机关干部模样。他端着粗瓷茶杯,小口抿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简陋的办公室,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赵志刚则是一贯的温和有礼,正微笑着向郑干事介绍着沈家庄的基本情况,语气熟稔,仿佛对这里了如指掌。
看到沈知秋进来,周支书连忙起身:“秋丫头来了。郑干事,赵老师,这就是沈知秋同志。”
沈知秋走上前,微微鞠躬:“郑干事好,赵老师好。”
郑干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沈知秋身上,打量着她。眼前的姑娘衣着朴素,但整洁干净,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平静,既不显得怯懦,也没有一般农村姑娘见到上级干部的过分拘谨或热切。他心中微微点头,至少第一印象,比预想的要好。
“沈知秋同志,你好。”郑干事开口,声音平稳,“坐吧。这次下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家科学种田、勤劳致富的情况。赵志刚同志向县里推荐,说你们家是农村青年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改变落后面貌的生动例子。你简单说说吧。”
他把“赵志刚同志推荐”点明了,同时把话题抛给了沈知秋。
沈知秋在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姿态端正。她没有立刻开口讲述“事迹”,而是先诚恳地说:“感谢郑干事关心,也感谢赵老师的推荐。不过,说我们家是‘典型’、是‘例子’,实在不敢当。我们就是沈家庄最普通的社员家庭,我爹娘、哥哥嫂子都是本分庄稼人。响应‘农业学大寨’号召,在队里干部和张技术员指导下,试着在自留地搞了点堆肥、间作,想多打点粮食,让家里人能吃饱点,这本来就是社员该做的事,真没啥特别的。”
她开口就放低姿态,将“功劳”归功于号召、指导和家庭本分,只字不提个人“智慧”或“创新”。
郑干事眉毛微挑,看了一眼旁边的赵志刚。赵志刚脸上笑容不变,插话道:“秋丫头太谦虚了。你们家试验田增产一倍多,还在公社介绍经验,带动邻居,这可不是‘没啥特别’。郑干事,您不知道,秋丫头可是咱们公社孙队长都点名表扬的能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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