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肥坑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殖质与泥土气息的味道,不完全是臭,更像某种深沉而肥沃的暗示。沈家角落那片试验田里的花生苗,长得格外精神,墨绿的叶片肥厚油亮,在夏末依旧灼热的阳光下,挺立得笔直。垄间的绿豆已经开过一轮淡黄色的小花,开始结出细长的豆荚,点缀在花生垄的空隙里,像是不经意间洒落的翡翠。
最让沈知秋挂心的,是那二十几棵西瓜苗。它们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花生秧最深处的阴凉下,藤蔓悄然伸展,毛茸茸的触须已经攀上了沈建军特意插下的细树枝。几朵小黄花藏在叶腋处,沈知秋每天早晚都要去看一眼,用一根柔软的草茎,学着记忆中人工授粉的样子,轻轻地在花蕊间点弄。这是精细活,也是充满希望的等待。
张技术员那次偶然的驻足询问后,并没有后续的动作,仿佛只是田间一次寻常的偶遇。但沈知秋知道,那双透过镜片观察的眼睛,已经留下了印象。这印象是福是祸,暂时未知。
家里的气氛在缓慢而坚定地改变。堆肥坑的存在从最初的怪异变成了习惯,李秀兰甚至开始琢磨着把灶膛里的草木灰也掺进去,说是“能杀虫还能增钾”。铁蛋和小花不再因为烧开水费柴而少吃一顿稀粥,他们偶尔能舔到的红糖块和难得一见的煮鸡蛋,让两个孩子的脸上多了些属于孩童的活泼。沈建国蹲在屋檐下抽烟时,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试验田,烟雾后的眼神里,少了些愁苦,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期待。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沈建军负责的“副业”网络,是这暗流最先触及的敏感地带。黄鳝生意受季节和运气影响,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夏末秋初,水田里的黄鳝不如盛夏肥美,钻进笼子的也少了。倒是新式篮子的口碑,在附近几个村子慢慢传开,通过代销点零散卖出去的篮子,每周也能凑个块儿八毛。沈建军脑子活,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他不满足于只靠代销点被动销售,开始尝试更主动的出击。
这天,是附近十里八乡一个不成文的“小集日”。不是在公社所在的镇上,而是在几个村子交界处的一片河滩空地上。没有官方承认,但多年来约定俗成,附近的农民会在这里偷偷交换些自家产的鸡蛋、蔬菜、山货、手工制品,换点急需的盐、火柴、针线,或者干脆换点零钱。这是灰色地带,民不举官不究,但风险始终存在,尤其是“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偶尔会来“突击检查”,抓到了,东西没收,还要批评教育,严重的甚至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沈建军之前去过两次,都是小心翼翼,只带一两个篮子,混在人群里,卖了就走。这次,他胆子大了些。一来是篮子样式新,确实好卖;二来是沈知秋又画了两个更精巧的小提篮和针线筐的图样,他编出来后自己都觉得漂亮,想看看能不能卖上更好的价钱;三来,也是心里憋着一股劲,想为家里多挣点,证明自己。
他起了个大早,用麻绳串了六个篮子,两个大的菜篮,两个中等带花样的,还有两个新编的、巴掌大小、可以放针头线脑的精致小筐。用旧包袱皮裹了,背在背上,跟家里说去邻村帮工,便悄悄出了门。
河滩上已经聚了二三十号人,大多是中老年妇女和半大孩子,也有少数像沈建军这样的青壮年,但都警惕地四下张望。交易声压得很低,像地下接头。沈建军找了个不显眼的树荫放下包袱,解开麻绳,把篮子一字排开。新的样式立刻吸引了注意。
一个挽着髻、穿着干净蓝布衫的中年妇女蹲下来,拿起那个带六角形底和褐色藤皮花纹的菜篮,仔细看了看编织的手艺和花样,眼里露出喜欢的神色:“这篮子编得真周正,花样也新鲜。咋卖?”
沈建军按捺住激动,小声说:“婶子好眼力,这篮子用料足,编得密,还加了花样,三毛五一个。”
“三毛五?”妇女皱了皱眉,“普通的才两毛。”
“婶子,您看这手艺,这花样,编一个费工得多。放家里用着也体面不是?您要诚心要,三毛三,不能再低了。”沈建军赔着笑,语气却拿捏着分寸。
妇女又看了看,确实喜欢,又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三毛二成交。揣着钱,沈建军心咚咚直跳。开门红!
接下来,那个巴掌大的针线小筐被一个带着孙女的老太太看中,最终以一毛八的价格卖了出去。虽然钱不多,但利润率高。沈建军信心大增,叫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稍微大了点。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一阵骚动。
“市管来了!”不知谁低喊了一声。
像冷水泼进热油锅,河滩上顿时一片慌乱。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鸡飞狗跳。有拎着鸡蛋篮子往草丛里钻的,有抱着几把青菜往河里跑的,还有干脆扔下东西四散奔逃的。
沈建军脑子里嗡的一声,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反应算快,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袱皮,想将剩下的四个篮子胡乱裹起来跑路。但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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