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初年的东京,秋气已浸透街巷。
麹町的华族宅邸区内,银杏树叶经霜染成金箔般的色泽,簌簌旋落,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铺就一层柔润的绒毯。其中一栋和洋折衷的宅邸,白壁衬着焦黑瓦葺,此刻却笼着一层淡霭,那沉寂如蛛丝般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这里是陆军大佐伊集院浩的府邸,女主人千雪,出身清显华族的旁支。
千雪仍记得嫁入伊集院家那日的阳光,亮得有些不真切。
她裹在层层叠叠的白无垢里,宛如精心雕琢的人偶,在神前垂首敛目,听着祝祷的经文缓缓流淌。
彼时的伊集院浩,身着笔挺的军礼服,肩章的光芒锐利刺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年轻军官特有的锋芒,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
她揣着少女的憧憬与忐忑,以为这庄重的仪式、这身象征纯洁新生的嫁衣,能引她踏入举案齐眉的安稳岁月。
婚后初时,确有过几缕甜蜜的微光。伊集院偶尔会带回洋果子店的精致糕点,会指着庭中新开的山茶说:“这花与你相配。”
千雪则细心打理他的军装,将每一道褶皱熨得平整服帖,在玄关点一盏暖灯,静静等候他归来。那些时刻,宅邸里似也流动着几分暖意。
可这微光,终究如晨露般易逝。三年光阴倏忽而过,千雪的腰身依旧纤细,和服的带束得紧紧的,未有半分孕态。
起初,伊集院还能维持表面的温和,说着 “子嗣是缘分,不必急” 的话。但渐渐地,他归家的时辰越来越晚,身上常带着清酒的冽香,混着陌生而浓艳的脂粉气。家族聚会时,婆婆看似关切的问询,妯娌们投向她平坦腹部的目光,都像细针般,无声地刺着她的肌肤。
“千雪。”
一次酒宴归来,他带着七八分醉意,倚在卧室门框上,眼神不复往日的锐利,只剩烦躁与轻蔑,“都三年了,你是做不到,还是压根不愿?我伊集院家的血脉,难道要断在你手里?”
声音不高,却狠狠砸在千雪心上。
她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整理他的常服,闻言指尖骤然一僵,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软布。长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眸中瞬间盈满的水光,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喉头哽咽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些偷偷喝下的苦涩汤药,那些踏遍门槛的名医诊室,此刻都成了无声的嘲讽。
伊集院见她沉默,烦躁更甚,冷哼一声,转身趿着木屐走远。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尽头。
自那以后,伊集院愈发无所顾忌。他公然流连吉原的花街柳巷,有时竟带着相熟的艺妓或新桥的舞伎回宅邸宴饮。他不再避讳千雪,仿佛她不过是宅邸里的花瓶、屏风,无甚特别。
那是个朔风凛冽的冬夜。千雪独自在偏厅做着女红,指尖下的丝绸冰凉刺骨。忽然,前厅传来一阵喧哗,混着女子娇媚的笑声,还有伊集院带着醉意的豪爽笑语。她手中的针一顿,刺破了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沁出,落在素白绢布上,晕开一小朵残梅似的印记。
她放下针线,缓缓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连接前厅的拉门边,从缝隙里望出去。
伊集院正与一名女子相对而坐。那女子身着艳丽的橘色访问服,发髻高挽,艳光四射。中间的红漆矮几上,酒壶与杯盏错落摆放。伊集院喝得不少,面色泛红,正伸手替那女子斟酒,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她涂着丹蔻的手背。女子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浩大人真是坏心眼呢……” 她的声音黏腻甜糯,“这里还不能碰......”
伊集院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女子的肩头:“美浓屋的菊千代,可是联队里的汉子们都为之倾心的名妓!今日能请到你,真是我的荣幸!”
千雪站在门后,浑身冰冷。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在神前许下誓言的男人,此刻正与另一个女子调笑亲昵,言语轻佻。而她,他的正妻,却只能像幽魂般躲在暗处偷窥。她的尊严,如同身上的丝绸和服,被一寸寸撕裂,发出无声的哀鸣。
就在这时,伊集院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醉眼朦胧地朝偏厅方向望来,瞥见了门缝后那片素雅的衣角。
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带着近乎残忍的得意,搂着菊千代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偏厅门口,“哗啦” 一声拉开了拉门。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酒气与脂粉香,猛地涌入偏厅。
“哦?是千雪啊。” 伊集院倚着门框,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做针线?多无趣。”
他拍了拍怀中艺妓的肩膀,“菊千代,见过我的夫人。你也好好教教她,什么才是能让男人开心的本事。别整天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摆在这里占着位置,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不觉得…… 多余吗?”
名叫菊千代的艺妓依偎在伊集院怀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千雪,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优越与挑衅。她微微躬身,语气里毫无敬意:“夫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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