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送来的书报和消息,像几滴清油,注入了靠山屯几近干涸的灯盏里。那原本摇曳欲灭的光晕,似乎稳定了些,也亮了些。纸张上那些关于“民权”、“抗争”的字眼,虽不能完全读懂,却让屯里人模模糊糊地知道,外面并非铁板一块,知道自家护种的行径,站在了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理”上。这“理”字,像根无形的脊梁骨,让许多佝偻的腰背,悄悄挺直了几分。
然而,铁柱清楚,光有“理”还不够,尤其是在这强权压顶的世道。武藤那边的黑手并未收回,屯子外偶尔晃过的陌生身影,集市上打听粮食收成的“货郎”,都透着股阴恻恻的窥探。他们像是在等待,等待靠山屯自己出现破绽,或者在持续的紧张压力下,人心这片土壤自行长出恐惧和绝望的杂草,从内部崩溃。
真正的较量,从护苗,悄然转到了护心。守护人心这片更广阔、也更脆弱的田地,成了眼下最紧要,也最耗心力的活计。
铁柱不再只是安排巡逻和防守,他开始有意识地“经营”屯子里的气氛,像伺候最娇嫩的菜苗一样,小心呵护着大伙儿的心气。
傍晚,当日头收敛起最后一点毒辣,炊烟散尽,他不再让大家立刻散去,各自回家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和看不见的明天发愁。他会站在打谷场那头,敲敲老槐树下挂着的半截铁犁铧,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没啥事,都来树下坐坐,凉快凉快!”
起初,人们还带着些茫然和拘谨,但次数多了,便也成了习惯。王麻子会叼着那杆早已没了烟丝的空烟袋,眯缝着眼,讲些古老年间十里八乡的奇闻异事,狐仙报恩,山匪藏宝,或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关于如何看云识天气、如何给土地休养生息的诀窍。他的声音沙哑,故事却带着泥土的厚重,能把人的思绪暂时从眼前的困局里拽出去,飘向更久远的时空。
关大神心情好的时候,会盘腿坐在树根旁,用她那苍老得如同树皮摩擦的满语,哼唱几句悠长而神秘的祭种歌谣。那调子古朴苍凉,没有具体的词句,却仿佛能穿透时光,勾连起祖辈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祭拜的记忆,一种莫名的坚韧便在旋律中流淌,悄悄抚平着心底的焦躁。
二楞子和他那帮年轻后生,是气氛的活络剂。他们有时会挤眉弄眼地掰扯些听来的、关于“万丰”和武藤的糗事——哪个管事逛窑子被摸了钱袋,武藤的汽车又在哪个泥坑里趴了窝。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却总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将那压在心头的、名为“万丰”和“武藤”的巨石暂时推开一条缝,让压抑已久的情绪透一口气。
林穗和妇女们则大多凑在稍远些的磨盘周围,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纳鞋底,补衣裳,手指翻飞间,低声交流着伺候苗子的新发现。“东头老李家墙根那窝南瓜,昨天看见坐住胎了,毛茸茸的小瓜纽儿,喜煞人。”“后园那几棵豆角,须子抓得牢,又爬高了一拃。”她们手里是琐碎的活计,嘴里念叨的是更琐碎的庄稼,可那些藏在各处的种子,仿佛就在她们充满烟火气的念叨和期盼中,一点点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她们是母亲,是妻子,守护生命是她们的本能,此刻,这本能化作了守护一切生机的最坚韧的屏障。
就连向阳和小栓子这帮半大孩子,也被赋予了“重任”。铁柱把他们叫到跟前,指着屯子里那些最不起眼、从墙缝、瓦砾堆、甚至牲口棚角落钻出来的野花野草,神色认真地说:“这些,也是咱屯子的苗,命贱,可心气不贱。往后,照看它们的活儿,就交给你们了。记着,每一片叶子都是好的,都能聚地气,壮咱屯子的元气。”孩子们信以为真,或者说,他们愿意相信这赋予了他们使命感的说法。于是,他们认真地给那些牵牛花、狗尾巴草、甚至不知名的野菜浇水,还比赛谁找到的野花颜色最艳,谁照顾的那棵长得最精神。童稚的认真,给这沉重的守护,添上了一抹略显滑稽却无比珍贵的亮色。
这些看似无用、甚至有些幼稚的举动,却像一股股细微的暖流,悄然滋润着靠山屯干裂的心田。人们聚在一起,身体挨着身体,呼吸连着呼吸,听着故事,哼着老调,说说笑笑,彼此支撑着,那根因为时刻警惕而紧绷的神经,便得到了片刻的舒缓。那种被围困的孤寂感,也在集体的温度中,慢慢消融。
铁柱自己,也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总是眉头紧锁,独自扛着一切沉默前行。偶尔,他也会蹲在作为幌子的那几分保种田边,指着几片格外肥厚的叶子,跟王麻子讨论是不是该追点草木灰;或者指着天边一朵被夕阳染得奇形怪状的云,跟二楞子打赌明天是晴是雨。他甚至跟着半大的虎子,认了好几种以前从不留意的、能止血消肿的野草的名字和用法。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让自己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日常的、平和的生活场景里。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日子还得过,而且得往好了过。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大伙儿一起顶着。咱们护的不仅是地里的苗,更是心里头那股不认输的劲儿,是咱靠山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过日子本身的热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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