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正月未至。本该日渐浓厚的年味,在这里却淡得像一碗兑了太多水的稀粥,寡淡得品不出半点喜庆。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稀薄而短促,仿佛连生火做饭的力气都已耗尽。锅里翻滚的,是刮下来熬煮的榆树皮粥,是掺着少量麸皮的野菜团子,稀得能照见人影。孩子们饿得小脸发青,肚子胀得滚圆,眼神空洞地蜷缩在炕角,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人们心里清楚,哭,也哭不出一粒实实在在的粮食。
然而,就在这一片绝望的死寂中,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开始,一股若有若无、却与众不同的气味,开始悄然在屯子上空飘散。它不是食物的香气,也不是柴火燃烧的烟火气,而是一股清冽、微苦中带着奇异甘醇的药香。这气味,最先是从屯西头王老五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谁家还没个头疼脑热?熬点草药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药香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郁独特,不像寻常的柴胡、甘草,倒像是某种深山里才有的、带着冰雪气息的珍稀药材散发出的味道。
这天傍晚,李富贵背着手,跛着腿,像往常一样在屯子里巡视,经过王老五家低矮的土坯房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眼神,像鹰隼发现了可疑的踪迹。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破木门,走了进去。屋里光线昏暗,王老五正蹲在灶坑前烧火,他的婆娘蜷在炕上,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咳嗽。
“老五,”李富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锅里煮的啥玩意儿?”
王老五吓了一跳,手里的烧火棍差点掉地上。他赶紧站起身,搓着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脸上堆起卑微而惶恐的笑:“李主任……没、没啥,就是点草根汤……我婆娘这咳疾犯了半个月了,眼看要不行了……是、是王麻子大哥看不过去,给了个土方子,说熬点山里的草根喝喝,兴许能顶用……”
李富贵没说话,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冒着热气的锅盖缝隙,扫过王老五紧张得微微发抖的手,扫过炕上那个似乎真的气息微弱的老妇人。他盯着王老五看了足足有两秒钟,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看到心里去。最终,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然而,当天夜里,更深人静之时,王老五家的灶房被人悄无声息地翻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被挪了位置,灶膛里的灰烬被扒开仔细检查,连墙角堆放的柴火都被拨弄过。没人看见是谁干的,但第二天,王老五家的烟囱里,那股奇异的药香就彻底消失了。王老五和他婆娘也闭门不出,见了人眼神躲闪,问起药的事,只含糊地说“喝完了,没顶用”。
可诡异的是,没过三天,屯子中间李二婶家的烟囱里,又在傍晚时分,飘出了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药香味。接着,是住在屯东头的赵老拐家、南头的孙寡妇家、北坡下的刘瘸子家……一家,又一家,如同雨后悄然钻出地面的菌子,接连不断地冒出了熬药的迹象。
每一家被问起,口径都出奇地一致:“是王麻子给的方子,山里挖的草根,退烧止咳的。”每一家都熬得小心翼翼,药渣绝不敢随意丢弃,都是混在灶灰里,仔细搅匀了,再倒进茅厕或者直接埋进冻土,不留一丝痕迹。
但铁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根本不是王麻子叔给的方子。王麻子确实懂些草药,但绝没有这般神奇、能让垂死之人回春的“草根”。这药香的源头,是雪参和冰莲。而散播这药香的,是满仓。
那天夜里,满仓从他这里拿走那一小包救命的药材后,并没有全部用在他娘身上。这个曾经跟着李富贵厮混、抢过他家粮食的少年,在亲眼目睹了娘的病因为这药而好转后,内心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趁着夜色,像一只幽灵,揣着那剩下的小半包比黄金还珍贵的药材,挨家挨户地,敲开了那些家里有重病号、奄奄一息的人家的门。
“柱子……”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满仓蹲在铁柱家院墙那个被野狗扒开一半的狗洞外,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地发抖,“我娘喝了……退烧了,能喝下稀粥了……我、我看着她的脸,我就想起屯子里……还有那么多叔伯婶子,躺着等死……我……我实在忍不住……”
铁柱隔着墙洞,看着满仓冻得发紫的脸和那双充满了恐惧、却又闪烁着一种奇异光芒的眼睛,没有骂他鲁莽,也没有责怪他可能带来的风险,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你不怕?李富贵已经盯上了。”
满仓猛地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脚下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我怕……我怕得要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娘醒过来那天,摸着我的脸说:‘儿啊,人能活着,是老天爷赏的福分。活下来的人,得……得帮帮那些快要倒下的人,拉他们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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