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在徐州站停靠时,铁柱偷了件军大衣。
夜色浓得像墨汁,站台上的汽灯昏黄摇晃,映出拉货工人佝偻的身影。铁柱抱着小妹,蜷缩在货运车厢的阴影里,听着远处调度员的哨声和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孩子烧得厉害,脸颊通红,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像从炉膛里吹出来的风。
他不能等了。
趁着守夜人换岗的空档,他摸进一节敞篷货车厢,从一堆发往福建的劳保物资中抽出最厚实的一件军大衣——深绿帆布,内衬是粗羊毛,沉甸甸的,还带着仓库里的樟脑味。他不敢多拿,只取这一件,迅速裹在小妹身上,又用破麻绳把袖口扎紧,生怕她半夜踢开。
“哥,咱去哪?”小妹在昏睡中呢喃,声音细若游丝。
铁柱抹了把脸,手心里全是汗和煤灰,混成一道道黑印。“去有榕树的地方。”他说。
他记得李彩凤说过,南方有种树,气根垂下来像老人的胡子——那种树下能活人。她说:“那儿暖和,不冻骨头,病也会好。”
那时他还以为她在讲故事。
如今,那是他唯一的地图。
2
蚌埠郊外的破庙里,铁柱用最后两毛钱换了碗热汤。
庙早已荒废,屋顶塌了一半,神像被砸碎,只剩个泥胎的脑袋滚在墙角。香案改成了汤摊,一个老头儿蹲在灶前,煮着白菜豆腐汤,锅边飘着几点油花。
卖汤的老头儿盯着小妹潮红的脸,突然压低声音:“孩子得的是热病吧?肺里有火,再不治就烧坏了。”他顿了顿,“往南走,过了淮河就好了。那边湿气重,反倒压得住这北方来的寒症。”
铁柱没说话,只是把汤一勺勺喂给小妹。她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皱眉,可还是努力吞下去。他自己舔着碗底的油花,那点油腻滑过干裂的嘴唇,竟觉得是人间至味。
老头儿又塞给他半块烤红薯,焦黑冒油,热乎乎的。“拿着,”他说,“六零年我逃荒到东北,饿得快断气,有个姓陈的给我半斤粮票,救了我一条命。”
铁柱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爹总爱说:“人活一世,欠的债都是要还的。不是你还,就是你娃还。”
他想问那人的名字,可老头儿已经转身添柴去了,背影佝偻,像一截枯树桩。
铁柱低头看着红薯,咬了一口,甜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一块红薯,而是一段命的回音。
3
长江比松花江宽十倍。
渡轮突突地冒着黑烟,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前行。铁柱抱着小妹站在甲板上,看江水翻涌,浪头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裤脚。远处,南京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有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人凑过来,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前别着红卫兵袖章:“小同志,去哪啊?”
“福建。”铁柱下意识搂紧小妹,声音压得极低,“投奔亲戚。”
“有介绍信吗?”那人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
铁柱冷汗顺着脊背流下。他们没有介绍信,没有户口,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一旦暴露,轻则遣返,重则关押。他盘算着要不要抱着小妹跳江——至少死在南方的水里,也比冻死在北方的雪地里强。
就在这时,船上广播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清脆响亮:“旅客同志们注意,前方到站——南京!请准备下车的同志提前收拾行李……”
干部被转移了注意力,转身去查看乘客名单。
铁柱趁机钻进人群,在小妹耳边轻声说:“记住,你现在叫王小红。谁问都说‘王小红’。”
孩子迷迷糊糊点头,军大衣里露出半截纸风车——那是医院里李彩凤给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叶片卷曲,颜色斑驳,可只要有一点风,它还会轻轻转动。
铁柱把它重新塞进衣领,贴着小妹的心口。
他知道,这不只是个玩具。
这是她与那个为她跳楼的女人之间,最后一根线。
4
福州郊外的榕树确实像胡子。
气根从枝干垂落,一根根插入泥土,又长成新的树干,远远望去,整片树林像一座活着的宫殿。铁柱和小妹躲在一棵巨榕的树洞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三天前,他们混进了个建筑工地,工头看他们衣衫褴褛、孩子病弱,动了恻隐之心,让铁柱搬砖,小妹帮着洗工服,管两顿稀饭。
“哥,我想娘了。”小妹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梦话。
铁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李彩凤那封血书的残片。那晚她坠楼前塞进他手里的纸条,已被汗水、雨水和泪水浸透,字迹模糊,只剩“活下去啊”几个字还能辨认。他把它折成一个小方块,用细线缝进小妹的衣领内侧:“贴着心口放,娘就看得见。”
雨停了,工地上响起上工的哨声。铁柱背起小妹往外走,脚步沉重却坚定。路过那棵老榕树时,他眼角余光扫到树皮上刻着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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