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尔滨市立医院的白墙白得刺眼,不是雪的洁白,而是一种冷酷的白。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脚步声在瓷砖地上空荡地回响。
铁柱蹲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双手紧紧交叠。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开裂的指甲缝,那里残留着太阳岛的黑泥,在这洁白的世界里格外刺眼。从昨夜到今晨,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陈铁柱?”
声音很轻,却像闪电劈进耳朵。他猛地抬头,看见李彩凤站在面前。她穿着洗得发灰的白大褂,胸前别着“实习护士”的塑料牌。脸瘦了一圈,蓝布头巾下露出枯黄的头发,可眼睛还是亮的,像两盏煤油灯在黑暗中燃烧。
铁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跟我来。”彩凤转身时,铁柱看见她后颈上有一道疤——细长、扭曲,像条蜈蚣趴在衣领边缘。他没问。他知道有些伤,不能问。
二
病房在顶楼拐角,门上挂着“特殊监护”的木牌。铁柱的手停在门把上,迟迟不敢推开。
他想起小妹离家那天的哭声:“哥!别丢下我!”记得雪地上那串小脚印,还有红姨手里那个用马鬃毛编的假辫子。
“她睡醒了,”李彩凤轻声说,“一直在问你。”
铁柱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晨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洒在病床上。小妹坐在枕头中间,专注地摆弄着一个纸风车。风车用旧报纸折成,叶片歪歪扭扭,微风拂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额角青色的血管。嘴唇泛着淡紫,呼吸轻浅。
“哥!”
风车“啪”地掉在地上。铁柱冲过去抱住她,闻到消毒水和痱子粉的味道,还有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小妹贴着他耳朵,声音细如蚊呐:“肚里的鸟飞走啦,彩凤姐给我打了神药。”
铁柱这才注意到床头挂着的输液瓶——盘尼西林。正是他当年从生产队仓库偷出来的那种药,王麻子冒着生命危险放他走,才换来这一盒救命的白色粉末。
他紧紧搂着妹妹,仿佛要把她重新塞回自己的心窝。
三
医院的锅炉房后面,堆满废弃的煤渣和破铁桶。傍晚时分,李彩凤递给铁柱一个烤土豆。
“教会只能藏三个月,”她低声说,“再久,神父也保不住她。得想办法送她回家。”
铁柱摇头:“不行。李富贵会再抓她。上次的事还没完,他一直在找的漏网之鱼。”
“我有办法。”李彩凤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铁柱展开一看,手猛地抖了起来——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陈招娣”,死因是“肺痨病故”,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你让我咒自己亲妹死?”铁柱猛地站起来,土豆滚到地上,“她是活生生的人!”
“活人才能回家。”李彩凤平静地捡起土豆,“死人没人追查。王麻子答应帮忙迁户口,就说……是你表舅家的孩子。招娣,埋了,从此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远处传来咳嗽声,李彩凤立刻站起身。
铁柱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摸到一串凹凸不平的疤痕——那是捆扎留下的旧伤。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彩凤抽回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紫黑色的烙印——两个字清晰可见:破鞋。
她低头看着那烙印,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好多了。铁丝捆的伤口感染了,差点废掉一只手。现在……至少还能打针。”
铁柱的心像被冰冷的手攥住。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总穿长袖,为什么夜里总惊醒。
四
半夜查房后,李彩凤带铁柱上了医院顶楼。
月光洒在哈尔滨的屋顶上,像一片黑色的海浪。远处尖顶建筑在夜色中隐现,十字架泛着银光。
“圣索菲亚教堂,”李彩凤指着那里,“神父答应把招娣安排好去处。”
“不行!”铁柱脱口而出,“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你听我说,”李彩凤的声音急促起来,眼里闪着泪光,“农场的人在查病死记录。如果他们发现陈招娣还活着,所有帮过我们的人都会遭殃!”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李彩凤一把推开铁柱,迅速将床单挂在晾绳上。上来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306床换药。”李彩凤面不改色。
等脚步声消失,铁柱才发现李彩凤后背的白大褂全湿透了。
“明晚八点,”她塞给铁柱一张火车票,“教堂后门。我会把小妹送到那儿。你接了人,直接上车,别回头。”
五
第二天傍晚,铁柱正在给小妹梳头。
小妹的头发刚长出来,短短的,像小刺猬。她抱着纸风车,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病房门突然被踹开。
两个穿蓝制服的人闯进来,红袖章上写着“革委会”。为首的男子翻开本子:“陈招娣?跟我们走一趟。”
小妹吓得往铁柱怀里钻。铁柱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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