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烛火摇曳,茶香袅袅。苏婉清提出的问题,犀利而深刻,直指“债券”乃至所有金融创新的核心隐患。她并非质疑林墨的人品,而是担忧这种新模式一旦脱离掌控,可能带来的长远社会风险。
林墨放下茶盏,神色郑重。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轻佻应对的话题,苏婉清及其背后的苏学士,代表着一股潜在的、重要的理解和支持力量,必须认真对待。
“苏小姐此问,切中要害。”林墨缓缓开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抛出一个问题,“请问小姐,朝廷征收税赋,用以养兵、治河、赈灾,此乃天经地义。然则,历代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克扣粮饷,以致民怨沸腾之事,可曾断绝?”
苏婉清微微一怔,旋即明悟:“公子之意是……工具本身无善恶,关键在于用之之人,管之之法?”
“正是此理。”林墨点头,“债券,或者说更广义的‘集资’之策,与税赋一样,皆是一种筹措资财的工具。税赋强征,易生抗扰;债券自愿,取其便捷。但其风险,确如小姐所言,一在资金用途,二在操作之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继续阐述:“如何确保资金用于正途?靠的不能是个人操守,而应是规矩制度。譬如,债券募集之初,便明文约定用途,如‘专款用于北疆某部冬衣采购’,并公之于众。款项使用,须有详细账目,可供出资人代表或公推之士查验。事后,更有成效评估,若冬衣确已发放,将士受惠,则皆大欢喜;若中途挪用,或效果不彰,则发行者信誉受损,下次再难募资。此乃以市场信誉和长远利益为约束。”
“至于防范后人效仿,盘剥百姓……”林墨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此非一蹴而就之事。关键在于,要让这‘集资’之事,从暗处走向明处,从无序走向有序。如今民间借贷、印子钱,隐蔽而酷烈,百姓受害尤深。为何?因其缺乏规范,缺乏监督。若朝廷能因势利导,设立章程,对集资额度、利息上限、信息披露、风险提示予以规范,使阳光照进此域,则良币可逐劣币。纵有宵小之徒,亦难在明规之下肆意妄为。这并非杜绝风险,而是将风险控制在可察、可控的范围内。”
他将现代金融监管的核心思想,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立规矩”、“明章程”、“重查验”等概念包装起来。
苏婉清听得十分专注,眸中异彩连连。林墨的见解,完全超出了她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一种经济论述,不是空谈道德,而是着眼于机制和规则的建设。
“公子所言,令人耳目一新。”她沉吟道,“只是,这‘规矩’由谁来立?由谁来执行?若立规之人,本身便与发行者沆瀣一气,又当如何?”
“问得好!”林墨赞道,“故而这立规之权,终极当归于朝廷,归于律法。但在初期,可由有信誉的商号自发约定,形成行规,并邀请有清望的士绅或致仕官员参与监督,以示公允。待模式成熟,再推而广之,上升为律例。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摸索和试错的过程。墨香商号愿做这第一个试水者,将一切操作置于阳光之下,成败利钝,皆为后来者鉴。”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愿意接受监督的开放态度,又将自身行为拔高到了“为天下先”的探索高度。
苏婉清低头沉思片刻,复又抬头,目光清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之论,不囿于眼前得失,着眼长远规制,婉清受教了。家叔所虑,公子已有深思。婉清定将公子之意,原原本本转告家叔。”
“苏小姐过誉了。”林墨谦逊道,“此乃林某一点浅见,还需苏学士这般有识之士指点斧正。”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许多。苏婉清并未立刻告辞,反而对案几上摆放的一枚造型奇特的香薰球产生了兴趣:“此物造型别致,似有巧思。”
林墨笑道:“此乃工坊试制的‘定时香薰’,内设机关,可控制香丸燃烧时间,以免彻夜点燃,浪费且不安全。小玩意儿罢了。”
“格物之妙,在于日用。”苏婉清浅笑,“公子能将奇思妙想化入寻常生活,才是难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京城风物,苏婉清言谈举止,既不失大家闺秀的仪态,又颇有见地,显是受过良好教育,且并非那种只知吟风弄月的深闺女子。
约莫一炷香后,苏婉清起身告辞。林墨亲自送至二门。
回到书房,林墨心潮微涌。苏婉清的到访和她所提出的问题,意义重大。这代表着士林阶层中,开始有人超越简单的“义利”道德批判,转而关注新事物运行的内在逻辑和潜在风险。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认可和互动。
“阿福。”林墨唤道。
“公子有何吩咐?”
“从明日起,在《晟时报》上开辟一个新栏目,就叫‘兴业堂账目摘要’,每十日公布一次债券资金的募集、使用和结余情况,条目要清晰。同时,以兴业堂名义,诚邀三位德高望重的致仕官员或士林领袖,担任‘监察顾问’,可随时查阅账目明细,但不干预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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