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流水线的时候,手脚慢,总跟不上机器的速度,工头就站在旁边骂,骂得很难听,像鞭子似的抽在身上。有一次,因为走神,把标签贴错了位置,整箱的产品都得返工,工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扣了我一个月的奖金。那天晚上,我躲在厕所里哭,水声盖过了哭声,怕被别人听见。厕所里的灯是声控的,亮一会儿就灭,黑暗里,只有水龙头的水滴声和我的抽泣声,像两只寂寞的虫,在角落里互相应和。
后来慢慢习惯了流水线的节奏,手脚也快了起来,可心里的劲却越来越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着同样的机器,听着同样的噪音,日子像一张揉皱了的纸,摊开来,全是褶皱,没有一点光彩。工友们大多和我一样,沉默地来,沉默地去,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休息的时候,有人会打牌,有人会抽烟,有人会给家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说着些报喜不报忧的话。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怕自己忍不住哭,怕我妈听出我的委屈,更怕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该怎么说呢?说我住的宿舍漏雨,说我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说我被工头骂,说我连顿热乎的好饭都吃不上吗?
上个月感冒了,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同屋的工友给我买了点退烧药,又帮我请了假。那几天,我昏昏沉沉地睡,梦里全是老家的样子,老槐树、我妈、还有院子里的小鸡。醒来的时候,看着宿舍的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病好之后,身体就更差了,总觉得累,精神也萎靡得很,记忆力也越来越差,经常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刚放好的东西,转眼就找不到了。工头说我干活越来越慢,眼神里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被辞退了。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关上窗,回到床上坐下,拿起枕边的搪瓷缸,倒了点凉白开,喝了一口,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些口干舌燥。缸子上的漆掉得更厉害了,露出里面的白瓷,像一张斑驳的脸,对着我,沉默不语。
又想起昨夜的梦,除了爆炸和背包,好像还有些别的,是一段扭曲的路,弯弯曲曲的,看不到尽头,我在那条路上跑,跑得气喘吁吁,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我就是跑不动,腿像灌了铅似的。然后就听见了爆炸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我回头看,只看见一片火光,还有那个帆布背包,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有一颗水果糖,糖纸已经泛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很开心,可脸却模糊不清,怎么也认不出来。
或许那些扭曲的路,就是我这几年的日子吧?弯弯曲曲,磕磕绊绊,看不到希望,也回不了头。那些追着我的东西,是生活的重压,是工头的呵斥,是对未来的迷茫,是对过去的执念。而那个背包,装着我仅存的一点念想,一点温暖,却在梦境的爆炸里,碎成了齑粉。
宿舍的门被推开了,同屋的老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馒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看见我坐着,含糊不清地说:“醒了?刚才工头来查岗,问你怎么没上工,我说你身体不舒服,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你可得小心点。”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一阵发紧,怕真的被辞退。老王把手里的另一个馒头递给我:“给,食堂刚买的,热乎着呢。”我接过馒头,指尖碰到温热的面,心里稍微暖了点,说了声“谢谢”。
馒头是白面做的,有点干,咽下去的时候,剌得喉咙有点疼。我慢慢嚼着,看着老王坐在他的床上,脱下沾着油污的工装,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黄的背心。他的背上有块疤痕,是去年在流水线上操作失误,被机器烫到的,现在还留着深色的印记,像朵丑陋的花。老王拿起毛巾擦了擦汗,说:“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宿舍里跟蒸笼似的,真熬人。”我“嗯”了一声,继续吃馒头,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吃完馒头,把搪瓷缸放在床头,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那些破碎的梦境和模糊的记忆,像一堆乱麻,理不清,剪不断。身体依旧孱弱,精神依旧萎靡,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在这座南方的小城,还在这间糟糕的职工宿舍里,熬着一天又一天。
或许那些梦境,是过去扭曲经历的投影吧?那些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藏在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在夜里化作了光怪陆离的梦,提醒着我,那些日子真实存在过,从未远去。而我能做的,只是在醒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面对这糟糕的一切,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草,迎着风雨,努力地活着。
雨还在下,铁皮屋顶的叮当声依旧,霉斑在墙上继续蔓延,梦境的碎片在脑海里偶尔闪现,爆炸的巨响、背包的影子、扭曲的路、模糊的脸……这一切,都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陪着我,在这南方的打工岁月里,一点点消磨着时光,一点点耗尽着力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此刻的我,还在这里,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感受着身体的孱弱和精神的萎靡,在记忆的碎片和现实的泥泞里,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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