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八十八场]
窗帘缝里的光又在墙上割出一道白痕时,我正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愣。那裂纹弯弯曲曲,像极了昨晚梦里她走过的走廊——既记不清走廊的蓝漆是否剥落,也想不起墙壁上贴着的好好学习标语是否褪色,可她的轮廓就那么突兀地嵌在记忆里,像老相机拍虚了的照片,五官模糊,却带着一种不肯褪色的执拗。手机屏幕亮起来,凌晨四点十七分,出租屋的墙薄得能听见隔壁夫妻的梦话,还有远处工地塔吊转动的闷响,这具在钢筋水泥里滚了七年的身子,比十七岁那个总在教学楼后墙根偷看她的少年,沉了不止二十斤。
少年时的记忆早散了架,却总在梦里被重新拼凑。记得她总坐在第二排正中间,桌子上的习题册码得比铅笔盒还高,晨光扫过她握笔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解数学题时爱用食指关节轻轻敲桌面,节奏规律得像钟摆。那时候我的成绩像断了线的风筝,忽高忽低——高的时候能蹭进年级前二十,低的时候能跌进中游,班主任总说我心思没在正道上。他不知道,那些没在正道上的心思,大多落在了那个背影上:课间假装去打水,路过她座位时故意放慢脚步,听她跟同桌讨论作文题;体育课躲在单杠后面看她跳皮筋,辫子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甚至把她用过的草稿纸偷偷捡起来,抚平褶皱,看那些清秀的字迹,想象她写字时微微蹙起的眉。
可真到了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比如收发作业碰到她的手,我就会突然结巴起来。谢……谢两个字要在喉咙里滚好几圈才能挤出来,看着她疑惑的眼神,脸烫得能煎鸡蛋。后来才懂,那或许算不上喜欢,更像野草对着月光的仰望——知道够不着,却忍不住往光里长。整个中学时代,我跟她说过的完整句子不超过十句,却把她的一举一动刻成了心里的刻度,连她握笔的姿势、翻书的速度,都记得比自己的错题本还清楚。
毕业那天她穿浅蓝色连衣裙站在公告栏前,被一群人围着笑,手里捏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攥着职高的通知书躲在香樟树下,看她的白球鞋在阳光下泛着光,手心的汗把纸洇出个深色的圈。那时候以为这就是句号了,像没演完的电影被掐了电源,虽有遗憾,总该离场了。可谁能料到,这离场的余波,会荡这么久。
工地的活儿累得人沾床就睡,可她总在梦里凿出条缝。有时是在初中的操场,她跑八百米时马尾辫甩成弧线,我在跑道边捡她掉落的橡皮;有时是在晚自习的教室,她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声,我却对着摊开的化学书发呆。最清晰的是昨夜,梦见我俩在学校食堂靠窗的位置喝汤,她用白瓷勺小口抿,我端着粗瓷碗仰头灌,热汤烫得舌尖发麻,醒了还觉得喉咙里烧得慌。我清楚记得这是假的——那时候她从不跟人拼桌,更别说我这样的中游生,可梦里的细节偏要较真,她挽起校服袖子露出的手腕,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响,都像从记忆深处抠出来的碎片。
工棚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我摸出枕头下的烟盒,空了。上个月跟老张喝酒,他说我这是没得到的总在骚动,我把酒杯顿在桌上,酒洒了半杯:不是骚动,是折磨。我怕的不是梦见,是这梦总带着钩子,把现在的日子勾得晃晃悠悠。我怕哪天在哪个路口撞见她,她穿着得体的套装,而我刚从工地下来,裤脚沾着水泥,她眼里若有若无的打量,比工地上的钢筋还沉。可我明明不是趴在地上的人——再累的活儿,我从没欠过工头一天工期;再难的日子,我没跟人借过一分钱。
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我确实疯过。攥着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本精装的《时间简史》,想送给她当毕业礼物。在她家楼下的梧桐树下站到后半夜,蚊子把胳膊咬成了筛子,最后把书塞进了垃圾桶。那天起,我开始失眠,上课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发呆,草稿纸上不再写公式,而是反复画同一个模糊的侧影。高中三年就这么浑浑噩噩耗过去,高考成绩出来,离本科线差了整整八十分。去大专报到那天,我在火车站买了张世界地图,用红笔圈出她考上的那所大学的城市,笔尖把纸戳出个洞。
现在想想,路是自己走歪的。她从没做过什么,既没给过我暗示,也没泼过我冷水,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活在我的视线里,像根坐标。是我自己非要绕着这坐标打转,把日子走成了迷宫。现实越沉,梦倒越轻了。以前的梦总带着慌,要么是追不上她的背影,要么是想说话却说不出;现在的梦大多是静的,她就那么走着,不说话,不远不近,像个影子陪着我穿过空荡荡的街。有次梦见在郊野的路上走,她在旁边,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我也攥着一根,风把草穗吹得晃,谁都没开口。醒来时天刚亮,工地的雾还没散,我忽然明白,这或许不是她在陪我,是我心里那个渴望安稳的自己,借了个熟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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