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四十二场]
我又在凌晨三点惊醒了。
喉咙里像卡着半片风干的鱼鳞,涩得发疼。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那团柔软的触感——是小鸭子右翼的绒毛,沾着未干的血,粘在我掌心像团被雨水洇湿的蒲公英。我摸黑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第37页还留着褐色的斑点,不知道是鸭血还是猫的涎水。它们死的时候都很安静,那只三花母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呜咽,就蜷进了《滕王阁序》的褶皱里,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安睡的书页。
教学楼的夜总是带着股陈年老锈的味道。我握着那支快没电的手电筒,光束扫过走廊尽头忽明忽暗的声控灯。灯泡在金属灯罩里晃出细碎的影子,投在墙面上像无数只颤动的飞蛾。楼梯扶手的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管,摸上去凉得刺骨,像极了太平间里那些并排躺着的金属抽屉。
超度它们的时候,我特意选了《孔雀东南飞》那页。小鸭子睁着半透明的眼睛看我,它左侧的脚掌被什么东西碾得稀烂,露出白生生的骨头,像截被掰断的粉笔。母猫的肚子上有道细长的伤口,血珠正顺着书脊滴到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的字迹上,晕开暗红的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飘着,像片被风吹散的纸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每念一句,就用指尖轻轻抚过它们的眼皮,直到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像两扇永远不再开启的窗。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深夜的教学楼里超度生灵了。自从三个月前发现顶楼的通风管道里有窝流浪猫后,这里就成了我的停灵场。白天的时候,我是坐在教室后排的透明人,书包里永远装着两本语文书——一本用来应付早读,另一本用来记录那些逐渐僵硬的体温。同学们总说我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其实是消毒水混着铁锈味,每天凌晨三点,当最后一个晚自习的学生离开后,我就会带着这些开始巡视。
走廊尽头的厕所传来滴水声,嗒、嗒、嗒,像某个看不见的时钟在倒数。我数着步数走向三楼,手电筒的光扫过初二(3)班的门牌,玻璃上的字缺了一角,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就是在这个教室,五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林小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穿过她额前的碎发,在课桌上投下一片金色的绒毛。那天她穿的是件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衫,领口处别着枚银色的小别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施华洛世奇。
李默,你来回答这个问题。语文老师的粉笔头砸在我课本上,惊飞了停在关关雎鸠旁的一只小飞蛾。我站起来的时候,听见后排传来压抑的笑声。林小满的背影挺得笔直,她的笔记本上永远贴着精美的贴纸,而我的课本边缘永远卷着毛边,像被啃过的面包。
阶级差距是在初二下学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的。那天午休,我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听见林小满和几个女生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他身上真的有股怪味,好像是住在菜市场旁边吧?听说他妈妈是在早市卖鱼的,怪不得......她们的笑声像彩色的泡泡,在瓷砖墙上撞得粉碎。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馒头,上面还沾着几粒葱花,是今早妈妈特意给我煎的。
后来我开始刻意避开她。每天放学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我才会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破旧的《英汉词典》,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背单词。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课桌上织出银色的格子,我总是对着那些格子发呆,直到单词在视网膜上变成游动的墨点。林小满的储物柜在走廊尽头,有次我路过时,看见她的粉色保温杯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包进口的速溶咖啡,包装上的外文像群游来游去的热带鱼。
真正让我对情欲彻底绝望的,是初三那年的平安夜。班里组织联欢晚会,我躲在操场的单杠后面,看着教学楼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林小满穿着件红色的毛衣,站在讲台上唱歌,她的头发被彩灯照得发亮,像团跳动的火焰。我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接着看见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走上台,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周围响起起哄声,她笑着接过礼盒,发梢扫过男生的手腕,像片轻轻飘落的羽毛。
那天晚上我在教学楼后面的草丛里坐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湿了裤腿。书包里的《小王子》被我翻得卷起了边,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一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这句话被我用铅笔划了无数道,现在铅笔芯已经断在纸页里,像根永远拔不出来的刺。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壁画。偶尔在梦里见到她,也只是些破碎的片段:蓝白条纹衬衫的衣角、银色别针在阳光下的反光、以及那个平安夜她转身时发梢扬起的弧度。梦境总是在我试图触碰她的时候突然扭曲,教学楼的走廊开始旋转,天花板上的灯泡纷纷爆裂,碎玻璃扎进她的皮肤,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骨头——原来所谓的美色,真的只是披在枯骨上的血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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