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的雨季总带着猝不及防的磅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临时会议室的铁皮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手指在急促叩门,搅得人心烦意乱。李家盛坐在长桌一侧,面前摊着厚厚一叠环保评估报告,封面上中国新能源产业联合体的烫金字样被窗缝渗进的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对面的社区代表们面色凝重,为首的桑坤长老身着靛蓝色传统纱丽,手里捏着串磨得油亮的菩提子,每转动一颗,都像是在掂量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李总,不是我们不信任你们。桑坤长老的华语带着浓重的尾音,每个字都裹着潮湿的水汽,却异常坚定,十年前,有外国公司在这里建过水电站,剪彩那天请了省长来,承诺说零污染,结果现在下游的湄南河支流里,连最耐活的鲶鱼都见不到了。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被雨水冲刷的稻田,秧苗在水中摇晃,像一群瑟缩的孩子,这里的红土地是我们祖祖辈辈跪着耕种的,每一寸都长着先人的骨头,不能出一点差错。
旁边的年轻代表阿明立刻前倾身体,将一叠塑封照片推到李家盛面前。照片上,干涸的河床裂成龟甲般的纹路,死去的水鸟肚皮朝天浮在绿藻中,还有几个光脚的孩子在泛着泡沫的水边玩耍,脸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泥点。这些都是上个月拍的,就在附近的废弃工厂旁。阿明的眼神像淬了雨的玻璃,闪着警惕的光,你们的光伏板回收方案说百分百环保,但空口无凭。我们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数据,不是会议室里漂亮的PPT,更不是印在纸上的承诺。
李家盛拿起那些照片,指尖触到相纸边缘被雨水浸得发皱的粗糙质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钝钝地疼。他忽然想起出发前苏瑶给他整理行李时说的话:当地人对土地的感情,就像我们对老家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的眷恋。他们不是在质疑项目,是在守护自己的根。此刻看着桑坤长老鬓角凝结的雨珠,这话在心里愈发清晰。
桑坤长老,阿明先生,请相信我们的诚意。李家盛将一份中英文对照的环保承诺书推过去,纸张厚度几乎赶上字典,上面盖着联合体56家企业的鲜红印章,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我们愿意接受任何第三方机构的检测,从光伏板原材料到回收流程,所有数据公开透明,实时上传到社区指定的网站。如果在运营期间出现任何环保问题,我们不仅全额赔偿,还会请瑞士的生态修复团队来负责恢复,所有费用由联合体承担。
桑坤长老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用指尖将承诺书推了回来,菩提子在掌心转得更快了:纸上的字会被雨水冲掉,印章的红会褪色。我们要国际环保机构的认证,要过去五年你们在非洲、南美项目的完整数据,还要亲眼看到光伏板从生产到回收的全过程,每个环节都要有村里的人在场监督。
走出会议室时,雨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张启明撑着把被风吹得变形的黑伞跟在后面,裤脚湿透了紧贴在小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他却顾不上:李总,国际环保认证机构的排期至少要三周,桑坤他们最多只给我们十天时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镜片上的水珠让视线一片模糊,而且欧洲联盟的亚洲区总监昨天去拜访了村长,带了两箱进口水果,听说在散布我们用东南亚淘汰的劣质材料的谣言。
李家盛踩着积水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泥泞里,深褐色的泥浆顺着皮鞋缝隙往里钻,黏腻得像裹着层胶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苏瑶发来的视频请求。接通时,屏幕里跳出她带着笑意的脸,背景是他办公室的书架,那盆常春藤的叶子又抽出了新绿:看天气预报说清迈下暴雨了,你带伞了吗?我给你寄的驱蚊液记得喷,那边的蚊子是会咬穿牛仔裤的。
看到她眼底映着台灯的暖光,像两簇小小的火焰,李家盛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了些,声音也软了下来:带了伞。这边情况有点棘手,社区担心环保问题,要国际认证,时间赶得很紧。
苏瑶的笑容敛了些,却依旧温和,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我查了下清迈的社区结构,桑坤长老在当地很有威望,他孙女在曼谷读艺术学院,主攻环保主题的装置艺术,听说下个月要在清迈办画展。要不我飞过去吧?正好我认识几个做环保艺术的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你别折腾了,这边条件不好。李家盛下意识地拒绝,脑海里闪过临时宿舍的样子——吱呀作响的吊扇,总也烧不开的热水,还有墙角偶尔跑过的小壁虎。
折腾什么呀。苏瑶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机票,打印纸边缘还带着机场打印机的温热,我已经在首都机场了,还有半小时登机。放心,我带了睡袋和泡面,不给你添麻烦,就是想亲眼看看你说的那片稻田。
挂了电话,李家盛站在雨里,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远处的稻田在雨幕中连成一片翠绿,像极了苏瑶画笔下晕染开的水彩,朦胧却充满生机。她总是这样,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带着一身光亮闯进来,从不说我来帮你,只说我陪你,像此刻穿透云层的微光,不耀眼,却足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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