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动了土地与星辰的仪式过后,青禾村仿佛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
连着三日,天光都是一种温润的、被雨水洗涤过的灰白色。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眉宇间却都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那晚麦田里的心跳声,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脉,成了日后岁月里一种无声的底气。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的。
第三日清晨,三辆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轿车,如三柄冰冷的楔子,蛮横地楔入了村口的宁静。
车门洞开,下来一行七八人,个个西装革履,神情肃穆,脚下的定制皮鞋与湿润的泥土格格不入。
为首的是省非遗中心的副主任,姓刘,一个眼角法令纹深得像刀刻出来的中年男人。
核查小组成员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严肃地扫过闻讯赶来的铁牛叔和一众村民,语气平静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是省非遗中心核查小组。根据群众举报,有指控你们青禾村虚报传承人数量,采取人海战术,这在非遗传承中是不被容忍的。依据《河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条例》和相关核查流程,我们即将启动突击核查程序。请你们立即召集名单上的传承人,我们将进行随机抽点,现场考核以确保传承的真实性和有效性”。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啥?现场考核?这咋考?”
“上万人,咋召集嘛!好多人就是跟着凑热闹,图个乐子,哪算得上传承人……”
“完了!这下要出大事了!”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有人悄悄拉了拉铁牛叔的衣角,压低声音道:“叔,要不……咱赶紧去邻村拉些人过来凑数?给点钱,就说是咱村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
“住口!”一声清叱,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沈玖自人群后走出。
她依旧身着素色布衣,未施粉黛,但那双眼睛,比三日前更添了几分深潭般的沉静。那场与土地的共鸣,仿佛洗去了她最后的浮躁与不安,只余下磐石般的坚定。
她直视着刘主任,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刘主任,我们无需造假,也从未造假。因为我们不是在墨守成规,而是在开创新局。”
刘主任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旋即冷笑:“小姑娘,口气不小。规则是国家定的,不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说改就改的。正如国家四部门出台的指导意见所强调,传统村落的保护和认定不是终身制,而是要根据村落的实际情况和保护价值来动态调整。我不管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理论,今天,我只认证据。见不到人,拿不出东西,你们这次的申报,不仅作废,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他话音刚落,一辆越野车不疾不徐地从村道另一头驶来,精准地停在了刘主任的车队旁。
车门打开,陆川走了下来。他身后,一个身影让刘主任瞳孔骤然一缩——郑女士。
评审组的组长,竟然也亲自来了!而且,看样子还是和这个年轻人一同前来的。
刘主任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连忙挤出笑容迎上去:“郑组长,您怎么来了?这点小事,我们处理就行,何必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郑女士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沈玖身上。那晚直播里震撼心灵的画面,与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重叠,让她心中再次泛起波澜。
陆川走到沈玖身边,低声道:“我把她接过来了。按我们说好的,不让他们‘审人’,而是让他们‘入境’。”他朝沈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那目光里带着未说尽的默契,随即转身面对两位领导,刘主任的错愕还凝在眉间,郑女士的面色已沉得像块青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领导,会议室里只有报告和数据,太过冰冷。真正的传承,在人间烟火里。请随我来。”
他没有带他们去村委会,而是领着一行人,踏着湿滑的田埂,走向那间由旧时女塾改建的“曲艺工坊”。
工坊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粮食的甜香与酵母的酸香,在梁柱间流转成一片氤氲的雾气,那味道裹着温度钻进鼻腔,竟带着几分醉人的暖意。
郑女士一踏入,便看到了直播里的那个年轻母亲李薇。
她正蹲在地上,手把手地教自己五六岁的女儿如何用小小的脚丫去踩碎蒸熟的高粱。
那小女孩一边踩,一边咯咯地笑,圆润的小脚丫在红色高粱堆里起落,像两粒跳动的白珍珠,时而隐入粮堆,时而露出半截沾着粉屑的脚踝:
“妈妈,是不是我笑得越开心,酒就越甜呀?”
“是呀,咱们的心意,都融进这曲里了。这酒啊,是有灵魂的。”
郑女士的脚步顿住了。她望着那场景,那不是表演,而是最质朴的生命传承。
她仿佛能闻到那笑声里的甜意。
“新出的这批曲,发酵时窖池的温度,比上一批高了三度,火气太旺,怕是要带出一丝燥辣。”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工坊的另一角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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