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位盲人老者,程爷爷。
他端坐在一排发酵缸前,不触摸,不察看,仅将鼻子凑近缸口,深吸一口气,便做出了判断。
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人小川连忙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了几下,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连串复杂的曲线图:“程爷爷说得没错!依据窖池测温仪的精确监测,窖池北角的温度被记录到出现了三度的峰值波动。我的算法模型正在尝试还原百年前的曲房温湿度曲线,但……终究不如程爷爷的鼻子。”
刘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想说这是故弄玄虚,可那电脑上精准的数据却让他无从反驳。
郑女士的目光则被小川电脑屏幕上的一角吸引。
那是一个复杂的、由无数光点链接成的网络图谱:“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陆川走上前,轻声解释道:“郑组长,这是我们的‘参与证据体系’。从那晚直播的每个时间节点,到村民踩曲时留下的指纹泥板拓印,再到我们对各家传承的酵母菌种进行基因溯源比对,乃至线上报名者的IP地理分布……所有数据,都构成了不可篡改、相互印证的链条。我们无法把一万个人都叫到您面前,但我们可以向您证明,这一万颗心,曾在同一个时刻,为同一件事而跳动。”
郑女士沉默了。
她看着那片浩瀚如星海的数据链,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这已不仅是档案,更是一条流淌着人类意志的鲜活数据长河。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汉子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匣子,快步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沈玖说:“阿玖,这是我刚从我三奶奶的遗物里翻出来的!俺奶临终前交代,说这东西比命都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本泛黄得几乎要碎裂的日记。
郑女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日记的纸张脆若枯叶,字迹出自一位女子之手,娟秀中透着倔强。
她一页页翻看,心神渐渐沉浸其中。日记记载了这名女子,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如何偷偷将自家不外传的制曲手艺,传授给邻村一个守寡的姐妹,帮她以此为生。
里面没有高谈阔论,只有“今日米多了,可多放半斤曲”“冬日天寒,窖口需多覆三层草”这般琐碎却温暖的细节。
郑女士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翻到了最后一页。纸页的末尾,是一行已经褪色、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得出写字的人几乎不识字,一笔一画都用尽了力气:
“我不识字,但这味儿,我认得。”
“轰!”
这短短九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郑女士的脑海中炸响。
她那张常年因严谨而显得刻板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猛地合上日记,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捧着的是一颗滚烫的心。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什么是传承?
这便是传承!
它非纸上名单,非柜中档案,而是绝境中的守望相助,是刻入骨血、纵使目不识丁也绝不忘却的味道!
“够了,我不想再看了。”刘主任终于不耐烦了,他粗暴地打断了这工坊里感性的氛围,“这些都只是个例,说明不了整体问题!我坚持我的要求,随机抽查一百人,现场制曲!做不出来,一切都是空谈!”
铁牛叔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沈玖伸手拦住。
沈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刘主任,然后转向铁牛叔,轻轻点了点头。
铁牛叔深吸一口气,走到工坊门口,拿出一个老旧的铜哨,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哔——”
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
片刻之后,村里的主干道上,出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一百名妇女,从各个巷口、田埂、家门口走出,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流。
她们年龄各异,衣着朴素,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个人背上都用结实的布带,背负着一口自家用的、大小不一的曲坛。
她们没有口号,没有交谈,只是迈着沉稳而一致的步伐,列队来到村中央那片最大的、用作酿酒的窖池群前。
刘主任和他带来的核查组成员都看呆了。
这阵仗,不像是迎接考试,倒像是一场古老而庄严的朝圣。
“这不是考试,是仪式。”陆川在郑女士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浓香型白酒的核心,在于这千年不息的老窖泥。每一家的曲种,都带着自家的风土和微生物记忆。将它们汇入这口共有的窖池,不是简单的混合,而是一次生命的交融与升华。”
在沈玖的示意下,第一位妇女走上前。
她解下背上的陶坛,舀出一勺自家培育、带着微黄色的曲种,庄重地投入巨大的发酵池中。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投毕后,对着窖池,深深地鞠了一躬。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百名妇女,一百个家庭的传承,一百勺承载着不同故事的曲种,依次被投入窖池。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曲料落入池中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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