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风,刀子般刮过裸露的肌肤。灰白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在荒凉的大地上,将枯草、砂砾和远处起伏的山峦都染上一层冰冷的死灰。莫衡的身影,如同一杆孤绝的标枪,行走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身后,锦云城巨大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如同沉入墨海的巨兽残骸,只余下一片朦胧而压抑的阴影。
肺腑间哀气内力奔流不息,如同深埋地底的冰河,每一次运转都带来彻骨的寒意与经脉的刺痛,却也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怀中的玉佩与银簪紧贴着心口,冰冷的玉佩如同幼子凝固的泪滴,温润的簪子如同妻子低回的叹息,沉甸甸地坠着,是永世的伤疤,也是不灭的锚点。背后的秤杆哀紧贴着脊骨,乌木冰凉,秤锤沉实,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哀伤与不义。
方向无需辨识。哀气如同无形的罗盘,冰冷地指引着他。那风雪夜中短暂而沉重的温暖,那粗糙手掌按在心口的沉重一下,那无声的“老天有眼”……如同投入他冰封心湖最深处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弱,却清晰地标注着来路。
脚步踩在冻硬的荒草上,发出单调而细碎的“咔嚓”声。天地空旷,寒风呜咽,唯有这孤影独行。
日头艰难地爬升,驱散了部分薄雾,却未能带来多少暖意。荒原的尽头,一处背风的山坳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山坳口,几株半枯的歪脖老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树下,一个低矮、破败的炭棚,如同匍匐在地的伤兽,勉强抵御着风霜。棚顶覆盖的茅草早已稀疏发黑,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几块粗糙的木板拼凑成摇摇欲坠的墙壁,缝隙里塞着枯草和破布,依旧无法阻挡寒风的侵袭。棚前,一小堆尚未完全燃尽的炭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散发着微弱的余温与刺鼻的烟火气。
这里,便是哑巴老汉的栖身之所。风雪中的炭车,冰寒中的饼子,无声的“义”,便源于此。
莫衡的脚步停在炭棚十丈之外。他没有立刻靠近,如同警惕的孤狼。哀气无声地弥漫开去,冰冷地探入那破败的棚屋。
他“听”到了。
棚内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火塘里微弱的柴火噼啪声。
一个迟缓、沉重、带着无尽疲惫的心跳声。
还有……那头老黄牛在棚子后面有气无力的、低沉的哞叫。
没有危险的气息。只有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近乎枯竭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衰败与艰难。
莫衡缓缓走向炭棚。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咳嗽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棚子那扇用破麻袋片勉强遮挡的门帘被一只枯树皮般的手掀开了一道缝隙。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深深的警惕和疲惫,从缝隙中望了出来。
是哑巴老汉。
他比风雪夜那晚更加憔悴了。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如同龟裂的旱地。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破袄似乎更单薄了,露出的脖颈处皮肤粗糙皲裂。看到站在棚外的莫衡,老汉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那惊愕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是认出?是担忧?还是……一种了然?
他掀开门帘,佝偻着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背脊,缓缓走了出来。寒风瞬间灌入他单薄的衣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佝偻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莫衡静静地站着,如同风雪夜中站在山坳里的姿态。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神依旧冰冷,但瞳孔深处那两点幽蓝的寒芒,似乎被这破败的炭棚和老汉剧烈的咳嗽,稍稍融化了一丝最外层的冰壳。
老汉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粗重地喘息着。他抬起枯树皮般的手,胡乱地抹去嘴角的唾沫星子。浑浊的目光落在莫衡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又仿佛透过他沾满尘土的衣衫,看到了昨夜那座金玉囚笼里可能发生的惊涛骇浪。
老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缓缓抬起手,依旧是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炭灰的手,笨拙地、却又异常清晰地比划起来。
他先是指了指莫衡,又指了指锦云城的方向,然后用力地、狠狠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接着,他双手合十,举到额前,极其郑重地拜了拜,又指了指灰蒙蒙的天空——老天有眼!
最后,他将那只粗糙的右手,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再次极其沉重地、重重地按了一下!动作比风雪夜那晚更加用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笃定。
老天有眼!公道,在人心!
莫衡看着那笨拙而沉重的手语,冰封的心湖深处,那丝被触动的涟漪,再次极其缓慢地荡漾开来。无声,却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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