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城的城墙,终于在身后缩成了一道模糊、肮脏的灰线,如同这世道在他脊梁上烙下的最后一道丑陋伤疤。
莫衡背着那杆乌木秤杆,秤锤冰凉沉重,坠着他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城郊泥泞的荒野。身后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连同里面喧嚣的唾弃、冰冷的恐惧、贪婪的窥伺,都被他远远甩开。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在深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与灰褐。衰草连天,伏倒在地,像无数被抽干了生命的骸骨。枯树扭曲着枝干,伸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穹,如同绝望者伸向虚空乞求的手。
他没有方向。或者说,方向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锦云城将他吐了出来,像吐出一块腐肉。这荒野,便是他最后的容身之所,一座巨大无垠的活死人墓。
脚步机械地向前挪动。深青色的直裰早已被泥浆、草汁和干涸的血痂染成一片污浊难辨的硬壳,紧紧裹在他身上。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便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但这痛楚,远不及肺腑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的冰冷哀恸来得尖锐。饥饿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空荡荡的胃里,时不时用尖牙啃噬一下。干渴则让他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
他活着。仅此而已。
本能驱使他寻找着一切可以维系这具躯壳继续运转的东西。浑浊的水洼,哪怕漂浮着枯叶和虫尸,他也俯下身,用枯叶卷成漏斗,小心翼翼地啜饮几口。冰凉腥涩的水滑过喉咙,非但未能解渴,反而激得胃部一阵抽搐。目光在枯萎的灌木丛、裸露的树根下逡巡。偶尔能找到几颗干瘪发黑的野浆果,或是某种块茎植物暴露在泥土外的、被虫蚁啃噬过的部分。他面无表情地塞入口中,用仅存的力气咀嚼着,吞咽下那份粗糙、酸涩、甚至带着土腥味的食物。味蕾早已麻木,进食不过是维持这具行尸走肉最低限度的燃料补给。
日头在厚重的铅云后无声地滑落,将最后一点稀薄的光线也吝啬地收回。荒野彻底沉入一片灰蒙蒙的暮色之中。风更大了,卷起枯叶和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游荡哭嚎。
一座破败的影子,在前方低矮的山丘下显露出来。
那是一座山神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山神庙的残骸。半边屋顶早已坍塌,露出狰狞的椽木,像被巨兽啃噬过的肋骨。残存的墙壁上,泥灰大片剥落,裸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和断裂的草筋。唯一还算完整的山门歪斜着,仅剩一扇腐朽不堪的木板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莫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那扇破门。门轴早已朽坏,他轻轻一推,整扇门便向内倒去,“轰隆”一声砸在满是尘土和瓦砾的地面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雾。
庙内更加破败不堪。正中的山神泥塑早已坍塌,只剩下半截泥腿和一个倾倒的、布满蛛网和鸟粪的基座。角落里堆满了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动物粪便。腐朽的梁木上,垂挂着破败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颤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一种万物衰朽的气息。
这里,便是他今夜,或许是今后无数个夜晚的栖身之所。一座比锦云城更破败,却也更“干净”的坟墓。
他走到一处相对干燥、背风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土坯墙,缓缓滑坐下去。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括。沉重的乌木秤杆被他横放在膝上,秤锤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烙印在皮肉上。
寒意,从四面八方,从身下的土地,从背后的墙壁,无孔不入地钻入身体。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试图锁住体内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然而,更深的寒冷,源自肺腑深处。那冰冷的哀气,如同沉睡的寒渊,随着夜幕的降临和身体的静止,开始更加清晰地翻涌、弥散。
他闭上眼。
黑暗,并未带来安宁。
反而如同开启了一道闸门。那些被强行压抑、被冰冷外壳包裹的记忆碎片,瞬间挣脱束缚,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入脑海!
父亲怒目圆睁的脸,太阳穴上嵌着冰冷的铁尺,血痂凝固……
母亲伸向父亲的手,咽喉上那朵刺目的金莲……
苏柔散乱长发下脖颈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抠进木头里惨白的手指……
还有……麟儿!那小小的、蜷缩在血泊里的身体,鹅黄色绸褂上刺目的血洞!那张凝固着惊恐和惨白的小脸!
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带着临死前的绝望、痛苦和不甘!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从记忆的深渊里伸出来,死死扼住他的喉咙,撕扯他的心脏!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挤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万载冰窟之中。肺腑深处那股哀气如同被唤醒的冰龙,狂暴地翻腾、冲撞!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甚的冰冷,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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