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城的天,似乎被昨夜那场血雨彻底洗褪了颜色,只余下一片惨淡的灰白,沉重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之上。
城门刚开,粘稠的湿气裹挟着运河特有的水腥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味,弥漫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几个睡眼惺忪的更夫缩着脖子,刚交完值夜的梆子,正想寻个热乎摊子喝碗豆浆,脚步却被城墙根下新贴出来的一排东西死死钉住。
白纸。朱砂。墨字。硕大的官印,殷红如血。
“海捕文书”四个字,像四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路人的眼底。
“……逆犯莫衡,丧心病狂,勾结江洋巨匪‘黑水蛟’,为谋夺家产,竟于昨夜子时,趁其父莫怀仁寿辰宴罢、阖府松懈之际,里应外合,悍然屠戮满门!其父、其母、其妻、其子,乃至仆役家丁二十余口,皆惨遭毒手!现场遗留官府制式官秤一把,确系莫衡当日所携之物,铁证如山!此獠穷凶极恶,泯灭人伦,罪不容诛!凡我锦云百姓,有见其踪迹者,速报官府,赏银千两!有能擒杀此獠者,赏银五千两!知情不报或窝藏者,与之同罪!……”
文书下面,是一幅用粗劣线条勾勒的人像。眉眼间依稀有着莫衡的影子,却扭曲变形,透着一种狰狞的戾气。最刺目的,是画像旁一行触目惊心的朱批:“通匪弑亲,禽兽不如!”
文书前,死一般的寂静。
豆浆摊的雾气凝固了。卖菜老农挑着的担子停在半空。早起赶路的行商张着嘴,忘了合拢。空气仿佛被那白纸黑字和猩红的官印冻结。
“莫……莫大少爷?”一个更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他杀了自己全家?这……这怎么可能?”
“白纸黑字,官家大印!”另一个更夫指着那刺目的红印,声音发颤,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还能有假?怪不得昨夜城西动静那么大……原来……原来是莫府遭了灭门!”
“天爷啊!那可是几十条人命!连自己亲爹亲娘老婆孩子都……这莫衡还是人吗?简直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脸色煞白,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寂静,引得更多人围拢过来。
议论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速扩散、发酵,化作嗡嗡的、带着震惊、恐惧、鄙夷和一丝病态兴奋的声浪,瞬间席卷了城门洞,又顺着长街向整座锦云城蔓延开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背地里竟是这等豺狼心肠!”
“为了钱?莫家还不够有钱吗?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勾结土匪?啧啧,这胆子也太大了!怪不得……怪不得死得这么惨!”
“听说现场留了官秤?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蠢透了!”
“五千两!老天爷,这得是多少钱啊……”
贪婪的目光在“赏银五千两”的字样上流连,恐惧与鄙夷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个名字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莫衡,这个名字,连同“通匪弑亲”的滔天污名,在锦云城灰白的晨光里,以一种瘟疫般的速度,迅速污染了每一寸空气。
城南,“裕丰”绸缎庄。这里是莫家“云锦坊”最大的分销商之一,掌柜的姓孙,胖得像个发面团,平日里见了莫衡,隔着三条街都能把脸上的褶子笑成盛开的菊花。
此刻,绸缎庄大门紧闭。莫衡站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前,身上的深青色直裰被昨夜的雨水和血污浸透,早已板结僵硬,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冷气息。他背着那杆沉重的乌木秤杆,秤锤垂在身侧,冰冷坚硬。他的脸洗过,却洗不掉眼底那片死寂的空洞和眉宇间凝结的寒霜。一夜之间,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东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个被巨大哀恸和彻骨冰冷撑起来的空壳。
他需要一点消息。任何一点。关于昨夜,关于那栽赃的官秤,关于金满堂……他需要知道,这锦云城的地面下,到底埋着怎样的毒蛇。
门环叩响。声音沉闷,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板上的窥孔被拉开一条细缝。孙掌柜那只浑浊油腻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后,看清门外人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从门缝里挤出,随即是重物跌倒的闷响和杯盘碎裂的声音。
“孙掌柜。”莫衡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开门。”
门内死寂片刻。然后,孙掌柜那变了调的、充满极度恐惧和厌恶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仿佛隔着门板都怕沾染上瘟疫:“滚!快滚!你这弑亲的禽兽!天打雷劈的恶鬼!别脏了我裕丰的门槛!滚远点!再不滚,我叫人了!官差马上就到!”
唾骂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来。
莫衡空洞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肺腑深处那股冰冷的哀气,似乎因为这赤裸的恶意而微微翻涌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他沉默着,如同一尊立在寒风中的石像。门内再无声音,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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