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却异常平稳。乌木秤杆随着他的步伐,秤锤在空气中划出冰冷的弧线。
城北,梧桐巷。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这是莫衡一位远房表叔的住处,表叔曾是府衙里的刀笔吏,为人刚正,莫怀仁生前颇为敬重。表叔的女儿,算是莫衡青梅竹马的玩伴。
院门虚掩着。莫衡的手刚触碰到冰凉的门环。
“吱呀——”一声,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表叔那张清癯、此刻却布满惊恐和复杂情绪的脸出现在门后。他身后,表妹探出半张煞白的脸,看到莫衡的瞬间,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了回去,只留下压抑的、恐惧的啜泣声。
“衡……衡儿?”表叔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挣扎,“文书……是真的?”他的目光扫过莫衡衣袍上凝固发黑的血渍,扫过他背后那杆冰冷沉重的秤杆,最后落在他那双死寂如古井的眼睛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莫衡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在表叔眼中,仿佛成了一种默认。
表叔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失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伤。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恐惧:“你……你走吧。看在……看在你爹的份上……快走!永远别再回来!官府……官府在抓你!全城都在抓你!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快走!”
“砰!”
沉重的木门带着巨大的恐慌和决绝,在他面前狠狠关上!门栓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像是一把无形的锁,彻底断绝了最后一丝亲情的牵连。
门内,传来表妹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莫衡站在紧闭的门前,如同站在一座巨大的、名为“污名”的冰墙之外。肺腑深处那股冰冷的哀气,似乎又翻涌了一下,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寒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巷口几个探头探脑、又在他目光扫来时如同见鬼般缩回去的邻居。
锦云城。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繁华之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囚笼。每一块砖石,每一扇门窗,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充满了赤裸裸的排斥、恐惧和鄙夷。他成了瘟疫,成了毒瘤,成了人人喊打、唯恐避之不及的“活死人”。
无处可去。无处容身。
他背着秤杆,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入愈发喧嚣却也愈发冷漠的街市。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可当他走过,周围的人群会像被无形的刀锋劈开一样,瞬间空出一片真空地带。所有声音都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恐惧的、好奇的、鄙夷的、贪婪的(盯着那五千两赏银的)……
“看!是那个莫衡!杀全家的那个!”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这种疯子……”
“背着根破秤杆,装什么装!”
“五千两啊……这要是……”
“离他远点!沾上晦气!”
窃窃私语如同嗡嗡的苍蝇,挥之不去。唾弃、指指点点、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三丈之内。他走过的地方,像是一条被剧毒污染过的路径,留下一片死寂和无声的唾弃。
肺腑中的哀气,在冰冷死寂的外壳下,无声地翻腾、凝聚,变得更加精纯,更加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来自地狱的寒冰碎片。他眼神空洞,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是本能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唯有那杆冰冷的乌木秤杆,秤锤随着步伐有节奏地轻触着他的脊背,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唯一的真实感。
正午时分,城中最热闹的“醉仙楼”已是人声鼎沸。杯盘碰撞,酒令喧天,将那“海捕文书”带来的血腥阴霾暂时冲散了几分。
莫衡的身影出现在酒楼门口时,就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投入了滚沸的油锅。
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恐惧的、嫌恶的、兴奋的,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整个大堂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连跑堂伙计端着的托盘都僵在了半空。
莫衡无视这死寂,径直走向角落一张空着的、沾满油污的桌子。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落下,都让周围几桌的食客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他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条凳,坐了下去。乌木秤杆被他解下,沉重地横放在油亮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秤锤黝黯冰冷,与这嘈杂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壶酒。最烈的。”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跑堂的伙计脸色煞白,双腿筛糠般抖着,求助般地望向柜台后同样面无人色的掌柜。掌柜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怕我付不起酒钱?”莫衡空洞的眼神扫过掌柜,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寒冷,却让掌柜如同被冰水浇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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