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陆远征从公社回来，手里捏着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部队专用的牛皮纸，落款处那熟悉的字迹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有直接回知青点，而是绕到后山那片新开垦的果园。林晚正带着周小兰几个在给树苗浇水，裤腿卷到膝盖，满手都是泥。
“远征哥！”周小兰眼尖，先看见了他。
陆远征走近，把信悄悄塞进裤兜，“树苗款批了一半，剩下的让咱们秋收后补上。”
“太好了！”周小兰高兴地拍手，“晚姐，这下你放心了吧？”
林晚注意到陆远征神色不太对，但没当场问。等浇完水，周小兰她们先下山了，她才开口：“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陆远征从兜里掏出那封信，信封已经被捏得有些发皱。“我父亲来的信。”
两人在刚栽好的树苗旁坐下。陆远征拆开信，里面除了惯常的家常，还夹着一页薄薄的信纸，字迹遒劲有力：
“远征吾儿：近闻你在乡间颇有建树，我心甚慰。今有要事相告，内部消息，停滞十年的高考将于今年冬季恢复，具体文件不日下达。此乃重大转机，望你早作准备，切莫错失良机……”
信纸在晚风中微微颤动。陆远征盯着那几行字，久久没有说话。
林晚接过信看完，心里咯噔一下。高考要恢复了！这是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时刻，她当然知道。可这个消息对现在的靠山屯，对她和陆远征之间，又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想？”她轻声问，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发紧。
陆远征抬起头，目光掠过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最后落在林晚沾着泥点的脸上。“很突然。”
远处传来合作社收工的钟声，悠长而安稳。这片土地，这些刚刚扎根的树苗，还有身边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和他的人生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记得你说过，”他缓缓开口，“你想把靠山屯建成真正的桃源。”
“是。”林晚点头，心里乱糟糟的。她明白高考对陆远征意味着什么——回城，深造，继承家业，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那他们一起规划的蓝图呢？
陆远征站起身，走到一棵新栽的苹果树苗前，手指轻轻拂过嫩绿的叶片。“这些苗子，要三年才能挂果。”
林晚也站起来，站到他身边：“是啊，三年。到时候咱们的粉条品牌应该也打得更响了，说不定还能建个果品加工厂……”
她的话戛然而止。三年后，他会在哪里？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新翻的泥土上，交叠在一起。
“先下山吧。”陆远征最终说，“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晚饭后，陆远征罕见地没有去合作社帮忙，一个人坐在知青点院里的石磨上。月光清冷，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林晚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拿着两个烤红薯找了过来。
“给，翠花婶刚烤的，还热乎。”
陆远征接过红薯，在手里来回倒着：“谢谢。”
两人并排坐在石磨上，谁也没先开口。远处传来狗吠声和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交织成乡村夜晚特有的安宁。
“我十六岁当兵，”陆远征忽然开口，“在部队五年，受伤退伍，然后来到这里。从来没想过还有别的路。”
林晚小口咬着红薯，甜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现在路就在眼前了。”
“是啊。”陆远征望着夜空中的星子，“一条是看得见的康庄大道，回城，上大学，前程似锦。另一条……”他顿了顿，“留在这里，继续开荒种树，办加工厂。”
他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林晚：“你怎么想？”
林晚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灰：“我？我当然希望你能留下。合作社需要你，粉条运输、对外联络、甚至维护秩序，哪一样都离不开你。”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我也需要你。”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陆远征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但是，”林晚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不能这么自私。高考是你的人生大事，是你父亲期盼的机会。你应该……好好考虑。”
陆远征久久地凝视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既有不舍，又有一种坦荡的真诚。
“如果我走了，”他声音沙哑，“你一个人扛得动吗？”
林晚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倔强：“怎么是一个人？有李支书，有王叔，有小兰他们。靠山屯已经不是以前的靠山屯了。”
她跳下石磨，站在他面前：“而且，就算你去了大学，难道就不能关心合作社了吗？你可以学管理，学经济，将来还能用更专业的知识帮我们呢。”
这个角度陆远征从来没想过。他怔住了。
“时代在变，咱们也得变。”林晚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只要对你自己好，我都支持。”
她说得洒脱，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沉默可靠的男子在身边。他要真走了，合作社就像缺了根顶梁柱，她的心也会空一块。
陆远征从石磨上跳下来，站在她面前。两人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给我几天时间。”他说，“这不是小事。”
“好。”林晚点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咱们……还是最好的搭档。”
她转身要走，陆远征忽然叫住她：“林晚。”
“嗯？”
“如果我真的去考试，”他顿了顿，“你会等我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脸上有些发烫。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陆远征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封家书。夜风吹动信纸，哗啦作响，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山下，合作社的灯火依然亮着，工人们在上夜班。那片新栽的果园在月光下静默伫立，每一棵幼苗都承载着希望。
人生第一次，他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充满诱惑，每一条路都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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