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败亡的血色阴云尚未在朝堂上空散去,一股更深的焦虑已如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位明廷重臣的心。洪承畴的奏报虽竭力粉饰,将败因主要归咎于曹文诏的“轻敌躁进”与流寇的“狡诈异常”,但稍微知情的人都明白,西北的局面,已然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流寇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成了能一口吞掉朝廷精锐主力的庞然巨兽。
在此背景下,一份由东宫悄然拟定、经由特殊渠道直呈御前的密奏,被崇祯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内反复审视。奏疏的标题颇为醒目——《陈情招抚老回回以分贼势疏》。
崇祯的指尖划过“招抚”二字,眉头锁得更深。招抚?对那群反复无常、杀人如麻的流寇?他本能地感到排斥与不信任。自天启末年以来,对流寇的招抚并非没有先例,然而结果往往是“就抚复叛”,徒损朝廷威信,更壮贼人声焰。这个太子,难道忘了前车之鉴?
然而,当他沉下心,仔细阅读奏疏中那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分析时,内心的坚冰开始出现一丝松动。奏疏并未空谈仁义,也未盲目乐观,而是直指当前农民军内部那复杂而尖锐的矛盾核心。
奏疏首先剥丝抽茧般地剖析了如今农民军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汹涌的内幕:
“群贼并起,势若联袂,然各怀异志,利则相趋,害则相倾。”
一、诸雄并立,互不统属。
奏疏指出,如今声势最盛的几股,如高迎祥(闯王)、张献忠(八大王)、罗汝才(曹操)、马守应(老回回)等,虽在面临官军压力时会暂时联合,但本质上仍是各自独立的军事集团。高迎祥资历最老,号称“闯王”,却并无绝对权威;张献忠凶悍狡诈,野心勃勃;罗汝才机变多谋,人称“曹操”,亦非甘居人下之辈;马守应(老回回)则因其回族背景,部众凝聚力强,相对独立。他们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竞争关系,对于领导权、地盘、人口、粮饷的争夺,从未停止。
二、张献忠之患,在于其“僭越”之心与吞并之志。
奏疏特别强调了张献忠的威胁。“献忠其人,性如豺狼,暴戾而多疑,狡诈而善变。自号‘八大王’,其志岂在区区寇掠?观其行军布阵,已隐然有割据称雄之象。” 更重要的是,张献忠扩张欲望极强,屡有吞并其他较小股头之举,其兵锋所向,不仅针对官军,也同样针对其他义军。高迎祥或许还能以其资历稍加压制,但其他首领,尤其是实力稍逊、又非其嫡系者,如罗汝才、马守应等,无不对张献忠心存忌惮,生怕成为其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三、马守应(老回回)的特殊性与可操作性。
奏疏将焦点集中在了“老回回”马守应身上。分析指出其独特之处:
身份特殊:马守应乃回民首领,其部众核心亦多由回民组成,宗教信仰、生活习惯与汉民为主的其他义军存在差异,这使其在联盟中既保持独立,也容易产生隔阂与孤立感。
相对克制:相较于张献忠的酷好杀戮、罗汝才的机巧权变,马守应部虽也劫掠,但在风评上,其“纪律”相对稍好(仅相对而言),屠城记录较少,更多是寻求财货与生存空间。
处境微妙:马守应部实力不弱,但并非最强,正处于一种“不甘人下,又恐被吞并”的焦虑之中。张献忠的日益坐大,对其形成的压力尤为直接。此乃可乘之机。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流寇联盟看似庞大,内部却是千疮百孔。张献忠的野心就是最好的楔子!马守应为了自保,未必不会考虑与朝廷做一场交易。就算不成,只要这招抚的风声放出去,就足以在流寇内部种下猜忌的种子!
基于以上分析,奏疏提出了具体方略:
不宜大规模、无差别招抚,那只会让流寇视朝廷为软弱。应施行 “重点分化,拉打结合” 之策。选择对张献忠心存畏惧、且有一定独立性的马守应作为突破口,派遣能言善辩、熟知贼情的密使,暗中接触。许以承诺:若马守应愿接受招安,可授予其正式官职(如参将、守备),划定特定区域允其部众屯垦安身,并可提供部分钱粮助其稳定,条件是其必须脱离流寇联盟,并配合官军,至少是牵制、削弱张献忠部的力量。
崇祯皇帝合上奏疏,久久沉默。烛火映照着他疲惫而纠结的面容。太子的分析,鞭辟入里,直指要害,其大胆与精准,让他心惊,也让他看到了一丝打破僵局的希望。这不再是空泛的道德说教或盲目的军事围剿,而是基于利益算计的权谋之术。
然而,风险同样巨大。一旦招抚失败,或被张献忠等部察觉,不仅会打草惊蛇,更会助长流寇气焰,嘲笑朝廷无能。且与“流寇”进行此等私下交易,有损天朝体统,必遭清流物议。
权衡再三,崇祯最终没有直接批准,也没有驳回。他采取了一种更为谨慎,也更具弹性的态度。他召来了如今愈发倚重的兵部尚书杨嗣昌,将东宫的密奏交予他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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