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书房,夜烛高烧,再次成为剖析帝国痼疾的无声课堂。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沉静的专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旁,新悬挂了一幅更为详尽的《漕运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运河沿线的重要钞关、市镇与码头。
主角立于图前,身姿挺拔,烛光将他身影拉长,投在运河蜿蜒的线条上。陈子龙与李嗣京分坐两侧案前,纸笔备妥,神情肃穆,如同等待先生讲授经义的学子。
“上一课,我们谈了饮鸩止渴的辽饷,乃是在‘流’上失控,在‘源’上枯竭。”主角开口,声音平稳,将二人的思绪迅速拉入状态,“今日,我们来看另一处本该丰沛,如今却近乎干涸的‘源’——商税。”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漕运舆图》上,沿着那条贯通南北的经济命脉缓缓移动,掠过淮安、扬州、苏州、杭州这些富甲天下的名字。
“太祖定制,商税三十税一,相较于前朝,不可谓不宽仁。”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陈、李二人,“然则,据去岁太仓库所入,全国商税折银,不过五十余万两。尚不及盐课收入之半,更遑论与数倍于此的田赋相比。”
这个数字被清晰地抛出,带着冰冷的质感。陈子龙眉头微蹙,李嗣京则下意识地在纸上记下了“五十万两”、“不及盐课之半”等字眼,作为户部官员,他知晓这个数字,却从未将其与“三十税一”的祖制和运河上那帆樯如林的盛况放在一起如此尖锐地对比。
“这还仅仅是理论上该入国库的部分。”主角的声音略微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质疑,“二位先生试想,运河之上,每日往来舟楫何止万千?南北货殖,丝绸、瓷器、茶叶、棉布、木材、食盐……其价值几何?莫说三十税一,便是三百税一,所征税额,又岂是这区区五十万两能够涵盖?”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在寂静中发酵,然后才缓缓问道:
“那么,这巨额的商税,究竟流失于何处?是商人无利可图?还是我大明,根本就无商可征?”
陈子龙与李嗣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他们隐约看见却从未敢深入探究的大门。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眉头紧锁。陈子龙望向舆图上那些繁华的节点,试图从圣贤书中寻找答案,却发现经典之言在此等实务面前显得苍白。李嗣京则快速回忆着户部档案中那些语焉不详的奏销记录和地方上报的商税数额,种种不合理之处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殿下的意思是……”李嗣京迟疑地开口,“并非无商,亦非税轻,而是……征收之环节,出了大问题?”
“问题何在?”主角追问,目光锐利,“是税吏无能?还是钞关形同虚设?亦或是……有什么东西,凌驾于国法祖制之上,使得这三十税一,竟成了空中楼阁?”
他的话语,一步步将思考引向深处,引向那隐藏在简单数字背后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与制度性溃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刘凤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神色间带着一丝请示。主角微微颔首,刘凤祥这才碎步上前,低声道:“殿下,方才宫外递来消息,说是钱牧斋(钱谦益)先生的一位门生,辗转托人递话,希望能向殿下呈献钱先生新注的《春秋繁露》,并代钱先生向殿下问安,称仰慕殿下仁德睿智,愿为殿下驱策。”
消息来得突然,却又在某种意料之中。钱谦益,东林魁首,文坛宗师,名满天下,却也因其在崇祯初年卷入温体仁案被革职,一直谋求起复。此刻试图通过门生接触东宫,其意不言自明。
陈子龙与李嗣京闻言,皆是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角。钱谦益名声太大,若能得其投效,对东宫声望无疑是极大的提振。
然而,主角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峭。他沉吟片刻,对刘凤祥道:“钱先生乃海内文宗,学问渊博,孤心甚为敬佩。然孤年少德薄,正在潜心读书之际,岂敢劳动前辈大家?且朝廷自有法度,外臣结交东宫,恐惹非议,于钱先生清誉亦是有碍。回复来人,孤感念钱先生美意,赠书心领,问安收下,至于驱策之言,万万不敢当,请钱先生安心着书立说便是。”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到,却明确无误地关上了大门。不接纳入幕之邀,不接受政治投靠,维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姿态。
刘凤祥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回复。”
待刘凤祥退下,书房内一时安静。陈子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他出身云间,与几社关系密切,对钱谦益这位文坛领袖天然存有几分敬仰,觉得若能引为奥援,未必是坏事。
主角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待他开口,便将话题重新拉回,语气比之前更凝重了几分:“二位先生看到了?这便是一例。钱牧斋名望之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得其助力,看似声势大涨。然,其人所求为何?是真心为国,还是意在起复权位?其背后牵连之广,一旦引入,东宫便不再是潜心读书、厘清实务的东宫,而可能立刻卷入朝堂党争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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