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没有马上回答。
他摘下眼镜,用指节死死按住刺痛的眉心。
肺部被空气撑满,然后又被缓缓抽空,仿佛带走了胸腔里积压的某种沉重。
“书记,要说不怕,那是吹牛。”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笔直地撞上孙连城的视线。
那目光里有一种属于技术员的、不计后果的执拗。
“他们能用脏手段对付老秦和吴敏姐,就能用一样的手段来对付我。”
“我爸妈都是退休工人,一辈子本本分分,最怕跟穿制服的打交道,受不起惊吓。”
他顿了顿。
搁在膝盖上的手,在无人察觉间,攥成了石头。
骨节根根泛白。
“可就是因为怕,才更要干到底!”
“他们越是这么干,就越证明咱们戳到他们的肺管子了!咱们这条路,走对了!”
“这案子要是在我这儿停了,我何平,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孙连城重重地点了下头,目光挪向了林溪。
林溪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位,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映亮她那张一贯缺少表情的脸。
她调出一份刚刚加密储存的文件。
“福瑞达药业和几个‘医学研究基金会’的秘密补充协议,我恢复了。”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条款和令人头晕的数字。
“协议里有一条,给各大医院负责人的‘讲课费’,和他们为福瑞达带来的药品采购额直接挂钩。”
“阶梯式分成。”
“采购额越高,‘讲课费’的返点比例也越高。”
没有激昂的表态。
没有忠诚的誓言。
她把一份滚烫的新证据,直接摆在了桌面上。
工作,是她唯一的回答。
孙连城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心中某处坚硬的壁垒,融化成了一股暖流。
他没选错人。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从现在开始,专案组改变工作模式。”
“何平,你负责所有线上数据追踪和分析,物理隔离。所有工作,就在纪委信息中心机房完成。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不许离开大楼。”
“林溪,你转入单线,直接对我负责。所有外围调查和证据交接,只有你一个人经手。”
“人越少,目标越小。他们想再故技重施,没那么容易。”
孙连城的瞳孔里,仿佛有火星被重新点燃。
“他们想一根一根,掰断我们的手指。”
“那我们就把剩下的手指,攥成一只铁拳,藏在袖子里。”
“等到最关键的时候,照着他们的脸,狠狠打出去!”
然而,孙连城还是低估了对手掀桌子的决心。
当他们发现硬碰硬没用时,就换了一种更阴损的方式。
诛心。
……
技术侦查中心。
何平正在追踪一笔黑钱。
数额巨大。
那笔钱像一条没有实体的数字幽灵,在十几个不同国家的虚拟账户间急速穿梭,每一次跳动都企图抹去自己的痕迹。
最终的收款方,指向山水集团一个从未公开过的秘密项目。
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锁定最后一个中转账户,这条横跨全球的证据链就将彻底闭合。
他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方,心脏在耳边狂跳。
就是现在!
啪。
整个世界,黑了。
屏幕上所有的光,连同那些即将被捕获的数据,瞬间被黑暗吞噬。
一行猩红的字符,在黑暗的正中央突兀地亮起,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嘲讽。
【警告:检测到违规操作,您访问核心数据库的权限已被临时冻结。】
何平的大脑,停转了三秒。
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技术中心的主任走了进来,一个平日里总爱热络地拍着他肩膀喊“老何”的中年男人。
今天,他刻意绕开了何平的办公桌,站在两米外,一个绝对安全的社交距离。
“老何,对不住了。”
他的目光,飘忽地落在何平桌角的绿植上,就是不与何平的视线接触。
“信息安全办公室刚下的通知。”
“说你近期,多次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调用了省厅一级的部分涉密数据。”
“违反了保密条例。”
“你需要……暂停所有工作,接受内部调查。”
何平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栽赃。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
每一次调用数据,那些跨部门申请流程,那些省厅领导,都是点头同意了的。
现在,那些口头同意的人,不承认了。
一道程序上的“瑕疵”,就成了一口能把他活活压死的黑锅。
他们扳倒了何平。
然后,那看不见的矛头精准地调转,对准了林溪。
或者说,对准了林溪背后,那个清廉了一辈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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