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堂内那场看似平淡无奇的会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其漾开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远。李牧拎着空篮子,晃晃悠悠地走在返回竹韵轩的路上,刻意放慢的脚步显得有些拖沓。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憨笑,仿佛还沉浸在方才受到“召见”的兴奋与懵懂之中。路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时,他甚至还停下脚步,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金黄蜷曲的花瓣,嘴里发出“咦?”的惊奇声,又凑近闻了闻,随即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傻笑起来。不远处一个正在洒扫的粗使丫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掩嘴低笑,眼中最后一丝因为钱管事倒台而对这位姑爷生出的敬畏,也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果然还是个傻子”的确认。
只有在他垂下眼帘,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脚下光洁如镜、倒映着廊檐阴影的金砖地面时,那眼底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冷静的、近乎冷酷的盘算,如同幽潭底部潜藏的冰棱,转瞬即逝。
萧文秀最后那个关于“关心胖瘦”的问题,以及她那双仿佛秋日寒潭、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都在清晰地提醒他,这位长公主殿下绝非易与之辈。她或许尚未看穿他这层精心构筑的“痴傻”外壳,但疑虑的种子已经借着那罐“驱寒酱”和那碟“如意菜”为媒介,悄然植入了她的心田。往后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小慎微,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却又要在那冰层将裂未裂的紧要关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值得投资、值得保留的“价值”,让她在权衡利弊时,觉得留下他这个“傻子”,远比清除掉要有利得多。
“姑爷,您可算回来了!”小翠一直守在竹韵轩那扇新漆的院门外,踮着脚尖翘首以盼,见到李牧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洞处,立刻像只灵巧的燕子般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混合着紧张、期待与不安的神情,声音都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殿下……殿下没有为难您吧?酱她尝了吗?可还喜欢?说了些什么?您……您没失礼吧?”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涌了出来。
李牧将手里那个空空如也、还沾着些许酱渍的旧竹篮塞到小翠怀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他模仿着萧文秀那清冷如玉磬、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语调,刻意只学了其中最平淡的两个字:“殿下……吃了酱,说……尚可。豆芽……也吃了。”他学得并不像,但那“尚可”二字,却已足够让小翠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尚可?!殿下金口玉言,能得她一句‘尚可’,这已是天大的认可了!”小翠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眶甚至都有些湿润了。她捧着那个空空如也、其貌不扬的旧竹篮,如同捧着什么御赐的稀世珍宝,声音带着哽咽,“姑爷,您……您真是太厉害了!咱们……咱们这在府里,总算是……总算是……”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自从跟随李牧进入这吃人的公主府,她看尽了白眼,受尽了欺凌,何曾想过能有今日?
李牧却仿佛完全不能理解她这澎湃的心潮,只是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咂了咂嘴,眉头皱起,露出一副十足的馋相:“饿了……肚子都叫了……有吃的吗?”仿佛刚才在锦瑟堂那间奢华而压抑的正厅里,经历的那场无声却暗流汹涌的交锋,还不如灶上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来得重要。
小翠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姑爷那副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酸,连忙道:“有有有!灶上一直用小火温着饭菜呢!就等您回来!春草,秋叶,快,快给姑爷摆饭!”
接下来的几日,公主府内表面依旧维持着一贯的秩序与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仆役们各司其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那些善于察言观色、嗅觉敏锐的下人,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府中权力气流那微妙而确凿的变化。
首先体现出来的,便是竹韵轩的日常用度与物资供应。库房那位接替了钱管事部分职责的新任副管事,亲自带着账本和笑脸来到了竹韵轩,态度恭敬地请小翠姑娘核对用度份例。送来的不再是掺杂着砂石稗子的陈米,而是颗粒饱满、晶莹剔透的上等粳米;面粉雪白细腻,不见半点麸皮;油是清澈透亮的头道菜油;炭火更是足量供应了耐烧无烟的上好银骨炭。那副管事甚至还主动询问,竹韵轩新搬进来,是否需要添置新的家具器皿,或者更换窗纱门帘,库房都可以优先调配。
其次,便是府中下人那如同风向标般迅速转变的态度。以往那些对竹韵轩爱答不理、遇见小翠或春草秋叶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鼻孔朝天的仆役管事们,如今在廊下院中相遇,都会主动停下脚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客气地打招呼:“小翠姑娘早!”“春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秋叶姑娘,这篮子重,我来帮您提!”更有甚者,开始拐弯抹角地向小翠打探,竹韵轩如今规模扩大,是否还需要添置些洒扫粗使的人手?或者旁敲侧击地询问,那名声在外的“驱寒酱”和“如意菜”,除了供应宫里和固定客户,是否还有少许富余?能否看在同府当差的情分上,匀一些给他们,价钱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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