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有邻带回的消息,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高仙芝、封常清已于潼关军前被敕令斩首。罪名是弃地、盗减军士粮赐。两颗百战名将的头颅落下,砸起的不是警醒,而是无边无际的寒意与恐惧,顺着潼关的城墙,迅速蔓延至长安。
消息被官方竭力压制,但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钻过坊墙,渗入家家户户。街上奔逃的车马更多了,秩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金吾卫的巡逻愈发频繁,刀剑出鞘,眼神警惕而凶狠,但镇压的已不仅仅是骚乱,更是那弥漫全城、几乎要实质化的绝望。
严明带回了康黛娜的口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路未绝,待风起。” 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小袋不起眼的金瓜子,“聊作盘缠,慎用。” 这女人,在最混乱的时刻,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效率。
唐御将那份凝聚了他和严明心血的情报册子,交给了杜有邻指定的一名哑巴老仆,那老仆接过册子,无声地磕了个头,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希望能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吧,唐御心想,这是他能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天宝十五载六月,乙未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别院外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嚣,不是一处,而是从皇城方向,从各个城门方向同时传来!马蹄声、哭喊声、呵斥声、器物碰撞碎裂声……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丧钟。
“先生!不好了!” 严明一身劲装,持刀闯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陛下……陛下和杨相国,带着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及部分妃嫔、皇子、公主,还有……还有杨氏一门,已于黎明时分,秘密出延秋门……西幸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逃亡真的发生,而且是如此仓皇、如此不顾一切地抛弃都城和臣民时,唐御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与悲凉。
“太子呢?!” 他急问。
“殿下……殿下似乎未被通知!宫人四处奔逃,言说陛下此行轻车简从,并未召集百官宗室!” 严明的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
被抛弃了。连太子都被他的父亲,大唐的皇帝,决绝地抛弃在了这座即将沦陷的都城。
“乱兵……乱兵已经开始抢掠宫库和坊市了!” 院外负责警戒的兵士嘶声喊道。失去了最高统治者的约束,庞大的帝国中枢瞬间化身为无法无天的丛林。
“严校尉!我们走!” 唐御再无犹豫。此刻的长安,已是一座被点燃的炸药桶。
“去哪里?”
“去……去找康黛娜!或者,去任何能出城的地方!” 唐御抓起那袋金瓜子塞入怀中,又将那柄铁尺紧紧握住。
两人冲出别院,坊门早已被逃难的人群和趁火打劫的乱兵冲开。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此刻如同炼狱。散落的箱笼、踩掉的鞋履、倾倒的车辆堵塞了道路,人们像无头苍蝇般哭喊着奔逃。有乱兵狞笑着撞开临街的店铺,抢夺着一切看得上眼的东西,反抗者立刻被刀枪加身。火焰已经开始在某些建筑上升起,浓烟裹挟着尖叫,直冲黎明前灰白色的天空。
唐御和严明凭借严明的身手和对地形的熟悉,在混乱的人流与街巷中艰难穿行,试图往南市方向靠近。然而,越靠近宫城和权贵聚居区域,混乱就越发严重。溃散的禁军、红了眼的市民、浑水摸鱼的地痞……人性所有的丑恶在失去秩序的天空下暴露无遗。
“让开!让开!” 一队骑兵疯狂地鞭打着坐骑,不顾一切地冲撞着人群,向着西门方向狂奔,那是某个试图追赶圣驾的官员家眷。马蹄之下,躲避不及的百姓瞬间被踏为肉泥。
唐御被严明猛地拉到一旁,险险避过冲撞,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车队和地上淋漓的鲜血,心中一片冰冷。这就是盛唐的结局?如此不堪,如此丑陋!
他们试图转向一条小巷,却被一群正在抢夺一家酒肆的乱兵堵住去路。那些兵卒眼中已无任何军纪可言,只有兽性的贪婪。
“滚开!” 严明横刀在前,将唐御护在身后,厉声喝道。
“嘿,还有个带刀的!把刀和钱财留下,饶你们狗命!” 乱兵头目咧嘴笑着,露出黄黑的牙齿,带着手下围拢上来。
严明眼神一厉,正要动手。
“且慢!”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只见阿财带着几名同样作胡商护卫打扮的壮汉,从另一条巷口快步走来。阿财手中提着一柄弯刀,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异常锐利,他对着那群乱兵喝道:“这二位是我家掌柜的客人,识相的,滚!”
那乱兵头目似乎认得阿财,或者说认得他背后代表的胡商势力,犹豫了一下,啐了一口,悻悻地带人退走了。
“唐先生,严校尉,快随我来!康姑娘料到城中必有大乱,已在金光门外安排了接应!” 阿财急声道。
绝处逢生!唐御不及多问,与严明一起,跟着阿财等人,在愈发失控的街巷中穿梭,向着金光门方向亡命奔去。
身后,是烈焰升腾、哭喊震天的长安城。
前方,是迷雾笼罩、吉凶未卜的逃亡路。
霓裳羽衣曲惊破,九重城阙烟尘生。
一个时代,在这一天,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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