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的门合上,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弥漫在空气中的陈旧纸张气味。唐御站在其中,感觉自己像是被埋进了由数字和文字构成的坟墓里。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先走到门口,侧耳倾听片刻。外面很安静,但能感觉到有人守在附近的微弱气息。他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从外面锁上了。
果然是被软禁了。
他退回案前,目光扫过那浩如烟海的账册。郑叔明把他丢进这里,绝不仅仅是让他“核对”。这是一个考验,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对双方而言。
他需要找到疤面男要的东西,同时,也要找出能向郑叔明证明自己“价值”和“忠诚”的东西。这其中的分寸,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坐下来,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是天宝九年的漕粮入库记录。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摒弃杂念,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那些枯燥的数字和文言记载中。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偶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送饭的小厮准时到来,放下食盒,一言不发地离开,眼神甚至不与唐御接触。
饭食简单,但能果腹。唐御吃得很快,味同嚼蜡,心思全在账目上。
他发现了问题。
很多问题。
数字的记载方式看似严谨,实则存在大量模糊之处。同一批漕粮,在不同环节的记载数目时有细微出入。“损耗”一项,更是五花八门,水渍、鼠耗、霉变、搬运散落……名目繁多,且数额往往远超常理。更有些批注语焉不详,只用“惯例”、“旧例”一笔带过。
那个“耗鼠七”的代号,他再也没有看到。但他记下了几个类似风格的模糊批注——“沿路折损”、“惯例扣减”、“特支”。
他按照郑叔明的吩咐,将所有这些存疑之处,连同对应的日期、漕船编号、负责人姓名,一一抄录在一张单独的纸上。他写得很仔细,字迹工整,没有任何个人批注,只是客观罗列。
这是他准备交给郑叔明的东西。这些明面上的“问题”,足够显示他的“尽心”和“仔细”。
但他脑子里记下的,是另一套东西。
他注意到,凡是有那些模糊批注出现的时候,往往伴随着另一批数额清晰、去向明确的粮械,被运往同一个方向——河北道。而那些“损耗”掉的粮食,数目似乎总能和某几批额外“特支”的军械对得上。
一种可怕的模式正在他脑中逐渐形成。有人利用漕运庞大的体系和复杂的环节,在做手脚。用虚报的“损耗”作为掩护,将大量的粮食和军械,神不知鬼不觉地输送到河北。
这手笔太大了。绝非一两个贪官污吏能做到。这需要整个漕运系统,从地方到中央,无数环节的默许、配合,甚至直接参与。
账册里的数字不再是数字,而是一条条冰冷的证据,指向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
窗外天色渐暗。小厮送来晚饭,又默默收走食盒,点燃了油灯。
灯火如豆,在堆积的卷宗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唐御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继续翻动下一页。这是一份关于漕船修缮和物料调拨的副册,记录琐碎,通常不会有人细看。
他的目光扫过一行记录——“天宝十载三月,丙字柒号漕船,于潼关段水浅搁底,船板受损,调桐油五桶,松木十方,并于当地征募匠人修理,计耗钱……”
记录到这里,后面似乎被墨水污损了一小片,字迹模糊。
唐御起初没在意,正要翻页,手指却顿住了。
他拿起油灯,凑近那片污损处,仔细辨认。墨迹似乎是后来滴上去的,掩盖了下面的字。但在强光下,隐约能看到被掩盖的似乎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小小的、刻上去的印记。
他小心地用指甲刮开一点干涸的墨块。
底下露出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刻痕——
那是一只老鼠的简笔画,老鼠的尾巴盘成了一个数字。
七。
耗鼠七!
不是批注,是一个标记!一个刻在船板维修记录上的隐秘标记!
丙字柒号船……潼关……
唐御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起身,在堆积的卷宗里飞快地翻找。他记得不久前看到过一份潼关守军报备的过往船只记录!
找到了!
他抽出那份档案,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快速翻到天宝十载三月……丙字柒号船……记录在案:该船载河北道新募兵员及部分军械,查验无误,放行。
新募兵员?军械?
可维修记录上明明写的是漕粮运输途中搁浅维修!
一条船,在同一时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和任务记录?
冷汗瞬间浸湿了唐御的后背。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亏空。
这是在利用漕运体系,偷偷向河北输送兵员和军械!那“耗鼠七”标记,很可能就是这条隐秘输送线上的一个暗号!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个惊人发现时,耳房的门锁,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有人要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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