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府中便有了动静。卯时整,更梆敲响,各处院落开始苏醒。唐御一夜浅眠,闻声即起。他刚整理好床铺,那名名唤冬青的小厮便准时送来了洗漱的温水和简单的朝食——一碗粟米粥,两块胡饼。
冬青依旧低着头,放下东西就想走。
“冬青,”唐御叫住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今日我可需去做些什么?昨日那位郎君言道会有人来分派差事。”
冬青脚步一顿,小声道:“奴不知……李管事或许会来安排。郎君且稍待便是。”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若无事,最好便在房中,莫要随意走动。”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提醒。
唐御点头:“多谢。”
冬青飞快地退了出去。
唐御慢慢吃着胡饼,心思却全不在饭食上。他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个因“失察”而被罚在柴房跪着的仆役。柴房……这是一个可能的突破口吗?一个刚刚受罚、满心委屈或恐惧的下人,或许能透露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但他不能贸然行动。在这府里,一步踏错,后果不堪设想。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
约莫辰时,昨日引他进来的那名扈从出现在了门口,脸色依旧冷硬:“唐御,随我来。阿郎要查验府中部分旧籍藏书,着你前去协助整理登记。”
唐御心中一动,立刻应道:“是。”
他跟着扈从走出小院,再次穿行在那迷宫般的回廊中。这一次,他更加留意路径和周围的环境。经过一处偏僻岔路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的、看起来像是仓储的房屋,其中一间门外随意放着些散乱柴薪,两个仆妇正从那边快步离开,低声交谈着:
“……真是晦气,沾了柴房的灰……” “快别说了,赶紧走,里头那个还跪着呢,看着都瘆人……”
柴房!
唐御记下了那个位置。
扈领着他来到一处宽敞的厢房,这里似乎是府中的书库之一,里面排列着数十个高大的书架,卷帙浩繁,但略显凌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味。已有两名老仆等在里头。
“阿郎命你二人协助唐御,将天宝元年以来入库的书卷整理造册,查验有无虫蛀霉烂。”扈从对那两名老仆吩咐道,随后又对唐御说,“你负责登记,若有疑难,可记下,容后禀报。日落前需得完成。”
任务繁重,但这正是唐御期待的——一个合理留在书库、并且有可能接触到“信息”的机会。
“小子领命。”唐御恭敬答道。
扈从点点头,留下他们三人,自行离去。
书库的工作枯燥而耗时。两名老仆负责从书架高处取书、查验,唐御则伏案记录,按经、史、子、集粗略分类,登记书名、卷数、入库年份及破损情况。
他做得极为认真,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偶尔遇到字迹模糊或版本不明的,他便虚心向两位老仆请教——这两位老仆在郑府待了多年,虽不通文义,但对书籍本身极为熟悉。唐御的谦逊和偶尔恰到好处的夸赞,很快让原本沉默的两人话也多了起来。
午后休息间隙,仆役送来茶水。唐御状似无意地感叹:“府中藏书真是浩如烟海,整理起来实非易事。听闻昨夜还因防火之事惩戒了失察之人,可见主家对此等珍籍之重视。”
一名老仆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谁说不是呢……也是赶巧了,偏偏永嘉坊那边出了那等骇人事,府里自然更加小心。昨夜负责巡查后库东角灯烛的那个,也是倒霉,偏偏那会儿闹肚子离开了片刻,就叫人拿住了错处,在柴房里跪了一夜,今早才放出来,腿都差点废了,直接撵去庄子上做苦役了……”
后库东角?唐御心中猛地一跳。那里……似乎靠近府邸的东北侧院墙?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真是无妄之灾。不过防火事大,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主家严厉些也是应当。”
另一老仆撇嘴,声音压得更低:“严厉?东角那地方平日里鬼都不去,灯烛也是三五天才点一次应个景儿,谁能想到偏偏昨晚……唉,说来也怪,平日里那一片归……”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端起茶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再也不肯多说。
唐御也不再问,心中却已翻腾起来。
后库东角,偏僻,少人至。 灯烛非日常所需,三五天才点一次。 失察仆役只是短暂离开。 惩戒却如此之重(跪一夜,发配庄子)。 老仆未尽的话似乎暗示那片区域平日另有负责人?
太多的巧合和疑点。这不像是一次简单的防火失察,更像是在找一个借口,处理掉某个可能看到或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人!那个被发配的仆役,他当晚在偏僻的东角,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郑府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失察”之名,以应对可能的外部调查(比如金吾卫或御史台对永嘉坊大火的追查)?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指向一个结论:郑府在试图掩盖什么,与那场大火脱不开干系。
日落时分,书卷整理暂告一段落。唐御将登记好的册子交给前来查验的管事。
回到小屋,他坐在桌前,就着油灯,摊开一张纸,却并非练字,而是凭着记忆,用极浅的笔画,勾勒着郑府后院的布局,尤其标注出柴房和后库东角的大致位置。
灯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如同他此刻的心绪,难以平静。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触摸到了那巨大冰山的一角。而冰山之下的黑暗与寒冷,足以将任何人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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