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第八次日出
文/树木开花
清晨五点十七分,林静安最后一次确认氧气瓶的阀门,然后轻轻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放回毛毯下。她的手很轻,轻得像一片即将飘落的秋叶,皮肤薄得能看见蓝色静脉如小溪般蜿蜒。
“素云,天要亮了。”他声音低沉,像老旧唱机里流出的旋律。
陈素云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蒙着一层薄雾,但看向他时,依然闪烁着某种熟悉的温柔。
“第几天了?”她的声音微弱。
“第七天,”林静安俯身,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记忆旅行的第七天。”
她缓缓点头,氧气面罩下的嘴角微微上扬。七天前,当医生委婉地告诉他们,治疗已经无效时,是素云提出了这个计划:“静安,我们不去想还有多少时间,我们回去——回到那些有我们的地方。”
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日出时分,他们会打开一本厚重的相册,根据抽出的照片,重温生命中的某个片段。不是真正去那些地方——素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而是在病房里,通过描述、照片、音乐和仅存的几件纪念品,进行一次“记忆旅行”。
林静安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冬日黎明前的天空是一种深沉的靛蓝色,几颗残星如散落的钻石般闪烁。他调亮床头灯,回到素云身边,捧起那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棕色相册。
“今天你来选,”他将相册轻轻放在她腿上,“最后一张。”
素云的手指在封面上停留片刻,然后慢慢翻开。相册里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从黑白到彩色,从年轻到年老。她的目光滑过那些定格的瞬间:初遇时青涩的微笑、婚礼上笨拙的拥吻、第一个家门前骄傲的站姿、孩子出生时泪流满面的脸庞、第一次争吵后别扭的和解、退休那天的夕阳漫步......
最后,她的手指停在相册最后一页唯一一张照片上。那是三年前,他们金婚纪念日时,在自家阳台上拍的。照片里,两人并肩坐着,素云的头上戴着他用野花编的花环,两人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背后是漫天绚烂的晚霞。
“就这张吧,”她轻声说,“最后一天,我们回家。”
林静安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点点头,从床底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满了他们称之为“记忆触发器”的小物件:一片干枯的枫叶、一枚褪色的游乐园徽章、一块海滩上捡的鹅卵石、一把老房子的钥匙......
他为今天准备的是一小袋阳台花盆里的泥土,和一枚晒干的玫瑰花。
“准备好了吗?”他问,握住她的手。
素云点点头,闭上眼睛。
林静安开始描述,声音轻柔而坚定:“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我们的阳台上。你记得吗?我刚给所有花浇了水,空气里有茉莉的香味。西边的天空从橙红渐变成淡紫,就像有人用最柔软的画笔一层层渲染......”
随着他的描述,素云的呼吸逐渐平稳,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林静安知道,她正在“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的傍晚,回到茉莉花香和漫天霞光中。
第一天:初遇的长椅
七天前,他们的第一次记忆旅行回到了起点:中山公园那张褪色的绿色长椅。
“1965年9月12日,星期天,下午三点。”林静安翻开相册第一页,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青年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衬衫,女孩则是一条简单的蓝色裙子,两人拘谨地坐在长椅两端,中间足以再坐两个人。
“那天你抱着一本《红岩》,”素云轻声说,声音里突然有了生气,“封面都卷边了。”
林静安惊讶地看着她:“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素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假装专心读书,实际上每隔几分钟就偷偷往我这边瞟。”
林静安老脸一红:“你发现了?”
“女人的直觉。”她笑了,那是几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天,林静安带来了公园里捡来的几片梧桐树叶,放在素云枕边。他描述着秋日午后的阳光如何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描述着不远处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和手风琴艺人断断续续的旋律。
“我问你在读什么书,”素云接过了叙述,“你说《红岩》,然后我们就聊起了江姐和许云峰。你说最敬佩江姐的坚韧,我说我更欣赏双枪老太婆的果敢。”
“我们一直聊到太阳西斜,公园管理员来催。”林静安握紧了她的手,“分别时,我问明天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吗?你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但脸红了。”
素云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画着圈:“其实那天我本来要去图书馆的,不知怎么就走到公园去了。命运真是奇妙。”
第一天的记忆旅行结束时,素云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护士来查房时惊讶地说:“陈阿姨今天气色真好。”素云只是微笑,眼睛望着窗外,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那个羞涩的年轻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