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的轿子落地,帘外传来妇人仆从低低的说话声,混杂着荣国府门前石狮子威严的静默。一只素手轻轻掀开轿帘,指尖在秋日的微光里泛着玉石般的冷泽。黛玉低头,步下轿来,月白的纱衫裙裾拂过地面,了无声响,唯有衣角那几枝用银线细细绣成的折枝芙蓉,在行动间偶尔流转过一线微光,旋即隐没。
她站定了,微微抬眼。眼前是敕造荣国府的朱漆大门,兽头铜环,门楣高耸,一种沉甸甸的、历经数代积累而成的富贵与威仪,无声无息地压将过来。她不由得将呼吸放得轻些,再轻些,仿佛怕惊扰了这府邸悠长的旧梦。母亲在世时零星提及的只言片语,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令人屏息的景象。
引路的婆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言语恭敬却带着审视。黛玉只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那一小方青石地面,耳中却将周遭一切声响都纳入心底——远处丫鬟们细碎的脚步声,廊下雀鸟偶尔的啾鸣,甚至风吹过庭树,叶片相互摩挲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在她听来,都像是蒙着一层无形的、紧绷的膜。
她随着引路之人,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仪门,绕过影壁,经过抄手游廊。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画眉叫得正欢,她却觉得那鸣声里透着一股被驯服的局促。两旁穿红着绿的丫头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在她周身的空气里。她感到背脊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每一步都衡量着分寸,裙摆摇动的幅度不敢过大,也不敢过小。她学着前面婆子的样子,在门槛前微微提气,迈步过去,裙裾纹丝不动,心里才悄悄松了半口气。
这府里,连空气都与别处不同。熏笼里透出的暖香,是上好的沉速,甜腻腻地缠绕着,底下却隐隐渗着一丝陈年木料、旧书卷以及无数人声气息混合而成的、难以言喻的沉郁。这气息钻入鼻端,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心底那片自母亲去后便荒芜了的园地,仿佛被这陌生的暖香一烘,又泛起了潮湿的凉意。她袖中的手轻轻握拢,指甲抵着微凉的掌心,试图驱散那莫名涌上的酸楚。
行至一处穿堂,迎面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架紫檀木插屏经过,屏风上镶嵌着斑斓的贝母,光线下流转不定。黛玉下意识地侧身让路,目光掠过那贝母的光泽,心头猛地一悸。那光,竟让她想起昨夜舟中,江心月影被桨橹搅碎的样子,粼粼的,冷冷的,晃得人眼涩。她急忙垂下眼帘,却感到眼底那阵热意更浓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泪囊深处轻轻翻腾,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敏锐,将她对周遭一切的感知都放大了数倍。
她能「听」到不远处厅堂里,瓷器相碰时极其清脆、却又被厚重的帘幕吸去大半声响的余韵;能「嗅」到回廊转角处,一盆将谢未谢的菊传来的、混合着衰败与盛极的复杂气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这条磨得光润的青石路,承载过多少代人的悲喜,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透过鞋底,传到她的骨血里来。
这并非她所愿。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不惹人注目地走进来,记住该记住的规矩,行止得体,如同无数个在扬州家中被教导的日夜那般。可这府邸,这无处不在的、华丽而压抑的气息,连同她自身那不受控制的、过于敏锐的感知,都成了巨大的阻碍。她像一株被骤然移入陌生水土的纤草,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适应,根须却清晰地感受着土壤深处传来的、冰凉的排斥与压力。
引路的婆子在一处垂花门前停了步,脸上依旧是那程式化的笑容:「林姑娘,请稍候,容奴才进去通传老太太。」
黛玉微微颔首,依言立在门前。门内隐约传来笑语声,温软而模糊,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她悄悄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暂时代替了那沉郁的暖香。她将目光投向庭院一角,那里有几竿翠竹,疏疏落落,在渐深的秋意里依然挺直。看着那竹子,她心中那翻腾不休的、混杂着不安、思亲与对这深宅本能畏惧的惊涛,似乎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化作一片无声的、弥漫的薄雾,笼罩在她清澈而哀愁的眼眸深处。
喜欢十二花神人间劫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十二花神人间劫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