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佩喃喃重复:“文心……文心书店……”
她笑了,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嘴角扬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谈具体怎么操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傅文佩心里种下了——不是别人给的,是她自己想要的。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身推开门,看见傅文佩坐在煤油灯下,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正一页一页地翻看。
“妈,您还不睡?”
傅文佩吓了一跳,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找出以前记的一些东西。”
我走过去。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着书名、作者,还有一些简短的心得。
“这是……”我拿起一页看。
“是我以前在陆家书房看书时记的。”傅文佩的声音很轻,“怕忘了,就随手记下来。这本子……还是从你外婆家带出来的。”
我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民国十年三月十二日,读《娜拉》(易卜生)。娜拉最后摔门而去,说‘我要学做一个人’。泪流满面。女子当如是。”
下一页:
“四月五日,读《新青年》上鲁迅先生《我之节烈观》。字字如刀。原来千百年来,女子所受之苦,非天命,乃人祸。”
再下一页:
“五月二十日,读《浮生六记》。芸娘之才情,令人心折。然其命运,又令人扼腕。女子有才,是福是祸?”
我抬起头,看着傅文佩。
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侧脸显得柔和而坚定。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只会哭泣、只会忍耐的旧式女子。但我从不知道,在那些无人看见的夜晚,她曾偷偷读过这些书,曾写下这些字,曾有过这些思考。
“妈,”我说,“您一直……都想开书店,是不是?”
傅文佩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轻点头。
“你外婆家开过书肆。”她说,“很小,就在绍兴老家。我小时候,最喜欢趴在柜台后面,闻那些新书的油墨味,看那些来买书的人——有学生,有先生,有穿长衫的,也有穿西装的。”
她的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后来家道中落,书肆关了。再后来……就嫁到上海来了。这十几年,每次路过书店,我都会多看几眼。有时候想,要是能有个自己的小书店,该多好。”
她收回目光,看着我:“可是依萍,妈知道,这世道,女人想自己做点事,太难了。所以一直……一直不敢想。”
“那现在为什么敢想了?”我问。
傅文佩摸了摸那本泛黄的册子,又摸了摸我的手。
“因为我的女儿,”她一字一句地说,“敢在杂志社跟主编谈专栏,敢一个人去见舞厅老板,敢跟自己的哥哥说‘你的脸是你自己的’。我的女儿都这么勇敢,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还能缩在后面?”
我鼻子一酸。
“妈……”
“依萍,”她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很暖,“妈想好了。书店要开,就开在旗袍店隔壁。进什么书,妈心里有数——那些让女人知道自己是谁、能做什么的书,要多进。那些教女人怎么讨好丈夫、怎么忍气吞声的书,一本都不要。”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
像一把尘封多年的刀,终于出了鞘。
“还有,”她继续说,“书店里要摆几张桌椅,让人可以坐着看书。要是有人想买书又钱不够,可以租,可以借。要是……要是有女孩子想认字又没人教,妈可以教她们。”
我一怔:“教她们认字?”
“对。”傅文佩点头,“不收钱。就每周抽两个下午,在书店里教。先从最简单的字教起。你小时候认字,不就是我教的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眼泪,不再是哀愁,而是一种近乎明亮的决心。
“好。”我说,“那就这么办。”
第二天一早,傅文佩就拉着李副官去看了店面。
那两间门面在福煦路和贝勒路的转角,位置不算顶好,但也不算差。原来的租客是做洋货批发的,生意做不下去,急着转租。房东是个宁波人,看我们付得起三个月租金押金,很爽快地签了合同。
“这两间门面,”李副官比划着,“一间做旗袍铺,靠街这边开大门,采光好。另一间隔成两半——前半间做书店门面,后半间可以做库房,也可以隔个小间,让可心住。”
傅文佩在空荡荡的店面里来回走了好几趟,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依萍你看,”她指着朝南的窗户,“这里摆书架,光线最好。那边可以放两张桌子,几把椅子……”
她忽然停下,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我说,“想到就去做。”
接下来的几天,福煦路这间空置许久的店面突然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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