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津市的老旧筒子楼,在十月暮色中佝偻着背脊,灰墙浸透了铁锈味的寒气。
风卷着枯叶抽打墙壁,发出噼啪碎响,唯有裴家单元门前,一丝竭力鼓胀的喜悦在冷冽中艰难探头。
裴强蹲守在锈迹斑驳的自行车棚立柱旁,身形凝固如一块沉默的顽石。
指间那根廉价香烟火星明灭,像黑暗中一只游移不定的独眼,猩红光点恰巧落在眼角深刻的沟壑上——那松弛的纹路里,此刻绷紧了一种猎食者的专注。
烟灰簌簌抖落,瞬间被风揉碎。
他猛地嘬尽最后一口,狠力将烟蒂摁死在冰冷水泥地,鞋跟反复碾压,仿佛要将所有踟跄一同碾入尘埃。
“走!”这沙哑的指令劈开凝滞的空气,他骤然站起,衣料摩擦声带着僵硬。
“两千八…”裴文辉喉头滚动,这数字在胸膛里投下巨石,震得心壁嗡鸣。
他夹在父母中间,被推向一场宏大而窘迫的仪式。前面父亲矮壮身躯绷得笔直,脚下那只洗得泛白、鼓胀欲裂的破旧尼龙袋不堪重负地晃荡,拉链缝隙惊鸿一瞥内里——厚厚几叠被橡皮筋勒住腰身的簇新纸币。
那是这个家漫长紧缩岁月里榨出的、血汗凝结的最后蜜脂,沉甸甸地坠着,几乎要扯断裴强紧绷的肩带。
母亲像他的影子,默然垂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捻弄着裴文辉那件旧毛衣唯一完好的袖口毛边,细密的捻动如同一种无声的祷祝与焦灼。
街角一拐,常津中档商业街的强光骤然刺入眼帘。
海澜之家巨大的蓝色招牌像一块格格不入的光斑,镶嵌在灰蒙街景的底版上。擦得剔透如水晶的橱窗内,男模特穿着刀裁斧劈般的西服,面孔定格于永恒完美的微笑——那是一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切片,带着疏离的审视,冷冷投射在橱窗外因局促而微微瑟缩、紧挨着寒酸父母的裴文辉身上。
导购躬身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暖风裹挟着浓烈的布匹气息与工业香氛如潮水般涌出。
导购小姐脸上挂着经过无数次淬炼的、甜腻如蜜蜡面具的笑容即刻迎上:“欢迎光临!先生是要看衣服吗?”
她的目光迅如精密仪器,瞬间便完成了对老裴磨损出油光的旧夹克、母亲洗褪色的灰袄以及裴文辉不合身学生外套的估值。
面具般的笑容分毫不减,眼波深处却掠过洞察人心的明光。
“儿子下周一去报到,拿套正经好西装,见领导用,要立整!”
裴强胸膛猛地前挺,声如洪钟炸响在店堂明亮的穹顶下,字字如铜锤敲砧,誓要将儿子的“公家”印记楔进每一寸光洁地板。
导购眼底的精光立时如火花迸射:“哎呀,大喜事恭喜,是考上公务员了吧?那必须讲究精气神!来来,先生这边——”
她的步伐带着经过精确计算的流畅,目标精准地指向那片被金色聚光灯笼罩的、衣架如士兵列阵的中高端区域,悬挂着的西服反射着冰冷幽光,标签上四位数价格如同无声的告示牌。
“爸!”裴文辉脸颊陡然烧烫,急扯父亲衣袖,声音压成一条细线,在喧嚣的背景乐里挣扎,“不是说…不能张扬么?”
“啧!”
裴强手臂不耐地一挥,眉头拧出深刻的川字,“跟个卖衣服的还掖着藏?她认得你是谁?今天不说亮身份,她能给你掏心窝子的好货?”
他的反驳粗糙有力,饱含着小人物浸淫世情中悟出的、对这类精美场所虚伪本能的深刻戒备,也带着一丝笨拙的议价心思。
狭窄试衣间里,空气混合着新布料的生涩气与工业香精的甜腻,像一个金玉堆砌的陌生牢笼。
当裴文辉脱下他那件裹挟青春印记、沉重起毛的旧毛衣,将那套深蓝西装套上躯干,布料紧箍身体的瞬间,僵硬感如同无形的枷锁。
镜面映出的人影如同拙劣的嫁接:身体被陌生面料托起勾勒出骨架,撑起衣架,勉强可称人形;而那颗嵌在过分硬挺衬衫领口的年轻头颅,眼神里尚有未褪的迷茫与书卷气的惶惑,与这强加于身的“权力皮囊”构成了生硬的、无法调和的排斥。
裴强如同阅兵的统帅,背负双手,如铁塔般环着儿子踱步审视,目光如锋刃反复刮擦每一处可能隐匿的瑕疵。
他猝然出手,五指如钩攥住衣服下摆狠狠一拽,指节瞬间凸白,猛地一掌拍在他后背肩胛下方,“挺直了!脊梁骨拿出来,松垮垮像什么样子!”
斥责声在密闭空间里尖利如鞭,饱含着父亲对这耗尽家底的“投资”成败的焦虑,以及扞卫自家那套朴素尊严的倔强。
导购温煦如春风的专业术语及时介入,精准地安抚着面料如何“极具垂感”“只需微调便能完美修身”,母亲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挤出细若游丝的“还…还行吧”。
最终,在价单步步紧逼、预算濒临溃堤的拉锯后,为最大限度利用仅存的那条洗得泛白、但曾被赋予过“庄重”使命的面试西裤,裴强在导购伶俐话语的引导下,权衡再三,拍板接受现实——只单购一件平驳领纯黑单西外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