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营正式获批的狂喜浪潮退去后,红星厂如同一个刚刚完成大修的机器,开始按照新的蓝图进行组装和试运行。然而,新旧零件之间的摩擦、不同动力系统之间的协调,不可避免地带来了阵阵刺耳的噪音和令人担忧的抖动。这不再是谈判桌上隔着桌子的唇枪舌剑,而是真刀真枪嵌入日常工作的不适与碰撞。
省轻工厅和市工业局的正式批文,在谈判结束后一周内就下来了,文件袋里装着加盖鲜红大印的纸张,沉甸甸的,标志着“红星—一纺机低压电器联营公司”的合法诞生。喜悦是短暂的,紧随其后的是一纺机派驻联营公司的先遣管理团队......一位姓王的财务主管,一位姓孙的质量控制工程师,以及一位负责协调联络的厂办副主任。三人像是精密仪器上的探针,精准地插入了红星厂的肌体,开始检测和校准每一个他们认为不规范的节点。
王主管五十岁上下,身材瘦削,仿佛所有的精力都浓缩在那副厚重的老花镜后面。他看人时,目光习惯性地从镜片上方掠出,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近乎本能的怀疑。他到任的第一天,甚至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径直扎进了红星厂的财务科,要求立刻调阅近三年的所有原始凭证、明细账和库存盘点记录。
财务科的老刘会计,一个在红星厂干了二十多年、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好人,手忙脚乱地搬出几大摞账本,脸上堆着谦卑又有些惶恐的笑容。
王主管随手翻开一本,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快速划过,眉头越皱越紧。突然,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敲了敲:“刘会计,这个科目的归类不对吧?这批低值易耗品的采购,按照国营工业企业会计制度,应该先计入‘待摊费用’,然后按月摊销进‘生产成本’。你们怎么一次性全进成本了?这会影响当期损益的准确性。”
刘会计凑过去看了看,支吾着解释:“王主管,这个……我们这边……一直是这么做的。这些东西用量大,价值也不高,一次进了省事,以前……以前上面审计来,也没说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联营公司!”王主管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桌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财务核算必须规范、统一、透明!这是底线!不然以后怎么合并报表?怎么向一纺机总部和上级主管部门交代?漏洞不堵上,风险谁来担?全部按制度重来!该调整的调整,该补手续的补手续!一笔都不能含糊!”
财务科里顿时鸦雀无声,几个年轻的小会计大气都不敢出,老刘会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意味着海量的返工,意味着对他们沿袭了多年、甚至带着些“历史遗留”特色的记账习惯的彻底颠覆。
中午在食堂吃饭,老刘端着饭盒找到宋卫国,苦着脸倒苦水:“宋厂长,这……这简直比三堂会审还严啊!咱们那点家底,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连买个扫帚簸箕的发票都要追根溯源,这以后还怎么干活?”
宋卫国心里也窝着一股火,觉得这王主管有点不近人情,像是故意来找茬立威的。他扒拉了两口饭,没好气地说:“老刘,忍忍吧!人家是大庙里来的和尚,念的经跟咱们不一样。规矩多,慢慢学,慢慢改呗!还能咋办?”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林凡也是,怎么就不帮着说句话?
与此同时,在生产车间,另一场冲突也在酝酿。新到的质量控制工程师孙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技术干部,身材不高,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卡尺,精确而冰冷。他此刻正站在老李负责的装配线上,手里拿着游标卡尺和放大镜,对着一批刚刚下线、准备打包的连接器端子,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李主任,你过来看一下。”孙工的声音没有太多感情色彩,他指着端子上一处细小的金属插针,“你看这个倒角,光洁度明显不够,放大镜下能看到细微的毛刺。还有这个绝缘护套的注塑点,有轻微的缩痕。这在我们一纺机的质量缺陷判定标准里,属于B类缺陷,按照AQL抽样标准,这批货,判定为批次不合格。”
老李凑过去,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到孙工所说的那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他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油灰,有些不以为然:“孙工,这……这不影响使用吧?咱们之前给郑老板的那十万订单,比这要求还松泛一点,人家不也验收了?市场反馈一直挺好的啊!客户都没说啥。”
“市场反馈好,不代表我们可以降低对自身的要求!”孙工寸步不让,语气强硬起来,“联营之后,我们的产品要打上一纺机的商标!要进入更高级别的应用场景,甚至可能配套出口!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在严苛的环境下都可能被放大,影响产品寿命,甚至引发安全事故!这关系到整个联营公司的品牌声誉!必须严格按照新的质量控制标准来!这批货,全部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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