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总。
这两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砸在陈伍的心口,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站在西段冰冷的墙垛后,望着关外沉沉暮色,手里捏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擢升文书,指节捏得发白。
雷彪的举荐,监军的默许,经略行辕的朱批……这一切快得如同梦幻,却又透着令人心悸的冰冷现实。他不再是那个在溃兵堆里挣扎求生的陈伍了。他是抚顺关守备所千总,麾下名义上有近两百号残兵,扼守着这座残破关隘最吃紧的一段城墙。
没有庆贺,没有仪式。只有一道冷硬的军令,和周围骤然变得复杂微妙的目光。
原先西段那几个资格颇老、本以为能顺势递补的哨官、把总,看他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表面恭顺,底下却藏着不甘和怨愤。普通士卒则更多是敬畏和疏远,仿佛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
陈伍沉默地接下了这一切。他将那身半旧的鸳鸯战袄穿戴整齐,挎上那柄豁口的腰刀,搬进了西段马道旁一间稍微完整些的军舍。屋里除了一张板床、一张破桌,别无他物,寒意丝毫不比窝棚少。
他第一把火,烧向了最实际的——防务。
升任次日拂晓,建州军并未因他这新官上任而有丝毫“表示”,反而加紧了哨骑袭扰,数十轻骑如同跗骨之蛆,轮番逼近西段墙根,抛射冷箭,试探虚实。
“千总!鞑子欺人太甚!让弟兄们放箭射他娘的!”一个哨官按捺不住,愤然请战。
陈伍按着墙垛,眯眼观察着城外骑队奔驰的轨迹和节奏,摇了摇头:“不准。箭支不足,射程不及,徒耗箭矢,反露虚实。”
“那就任由他们嚣张?”
陈伍沉默片刻,忽然指向墙外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凹地:“看到那片洼地没有?鞑子骑队每次从东北折返,必有一队贪功者会稍稍脱离大队,从洼地边缘切过,试图靠得更近。”
几个军官顺着望去,果然如此。
“调两杆佛朗机过来,埋伏在右前第二垛口后,装填散弹,测算好洼地边缘的距离。”陈伍声音冷静,“等那队冒进的过来,听我号令,给他们个惊喜。”
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依令行事。
半个时辰后,建州骑队再次折返。果然,一队约七八骑脱离大队,加速冲向洼地边缘,试图进行一轮更精准的抛射!
“放!”陈伍猛地挥下手旗!
垛口后早已准备就绪的火铳手猛地扣动机括!
“砰!砰!”
两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大蓬铅弹如同暴雨般泼向洼地边缘!
惨叫声顿时响起!冲在最前的三骑连人带马被打得血肉模糊,当场栽倒!后续几骑惊得勒马狂嘶,阵型大乱!
城头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打得好!”
陈伍脸上却无丝毫喜色,立刻下令:“火铳后撤!长枪上前!防备报复!”
果然,远处的建州大队一阵骚动,号角凄厉,数十骑愤怒地扑来,但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稀疏却精准的箭雨和严阵以待的长枪,不得不悻悻退去。
经此一挫,建州哨骑的袭扰明显收敛了许多,不再敢轻易靠近。
西段守军看向陈伍的眼神,终于彻底变了。那不再是对于权势的敬畏,而是对于其判断和决断力的信服。
陈伍并未松懈。他利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带着几个略通文墨的老卒,将西段所有库存器械、粮秣、人员造册登记,核算得清清楚楚。他又亲自勘察每一处垛口、马道、藏兵洞,根据实际防务需求,重新调整了器械配备和人员部署,甚至细化到了每个垛口需要存放几块礌石、几根滚木。
文书工作繁琐枯燥,他却做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这些东西在太平年月是官样文章,但在如今这朝不保夕的关头,就是救命的本钱,也是应对上面查验的盾牌。
这日,他正在核算一批新拨付的火药数目,监军院落那名青袍文官竟不期而至,只带了一名随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军舍门口。
“陈千总倒是勤勉。”文官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账册和地上捆扎整齐的文书,淡淡开口。
陈伍急忙起身行礼:“卑职分内之事。”
文官随手拿起一本人员册翻阅着,上面详细记录了西段每名士卒的姓名、籍贯、伤情、擅用兵器,甚至备注了“可夜哨”、“善修补”等细节。
“这些,都是你整理的?”文官问。
“是。知己知彼,方能……减少无谓伤亡。”陈伍谨慎回答。
文官放下册子,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道:“三日前,你以佛朗机散弹伏击建奴哨骑,战果几何?”
“毙敌三,伤敌五,惊退其大队。”
“你如何算定其必走洼地?又如何知散弹射程恰能覆盖?”
陈伍沉吟片刻,道:“卑职连日观察,建奴哨骑虽悍,却亦有惰性。洼地积雪难行,然确是捷径,贪功冒进者必趋之。至于射程……卑职曾冒死测量过墙外多处地物距离,洼地边缘恰在佛朗机散弹最大效程之内,只是平日无人用于守垛,故建奴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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