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院落的问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虽不显眼,却悄然改变了关隘内微妙的流向。
陈伍回到西段防区,发现原本拖沓的器械补给竟顺畅了许多,甚至有几名工匠被派来,优先修缮西段几处破损最剧的垛口和女墙。雷彪对此未置一词,但他手下几个亲兵再见到陈伍时,眼神里少了些以往的漠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伍心知肚明,这是那青袍文官无形施压的结果。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天不亮就上墙,督促修缮,操练士卒,将西段防务梳理得愈发紧凑。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搬运器械,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建州军哨骑的活动规律,记录风向对箭矢射程的影响,甚至偷偷向几个老火铳手请教铳管保养和装药技巧。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在生死边缘拼命汲取着一切可能保命的知识。手下那些兵卒,起初对他这般“较真”颇多怨言,但在一次小规模袭扰中,因提前根据风向调整了箭垛位置,意外射伤了两名建州斥候后,抱怨声渐渐变成了私下里的信服。
这日,陈伍正在督促修补一处被投石砸塌的垛口,一名监军番役忽然寻来,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份文书。
“监军御史手谕,命你部即日起,详录西段每日械损耗、兵员伤亡、敌军动向,每三日呈报一次。”番役声音平板,不容置疑。
陈伍心中一惊,接过那盖着监军御史朱红关防的手谕。这已远超他一个区区营操的职权范围,近乎是将西段防务的细务直接置于监军系统的监控之下。他抬头看向那番役,对方却已转身离去,不留半点询问余地。
他捏着那纸手谕,掌心沁出冷汗。这是提拔?还是架在火上烤?雷彪若知此事,会作何反应?
他不敢怠慢,当夜便在油灯下,凭着记忆和零星记录,艰难地整理起前三日的防务细目。文字生疏,格式粗陋,但他写得极其认真,每一笔损耗,每一个伤亡,都力求准确。
翌日,他硬着头皮将文书呈送至监军院落。接待他的是一名书吏,收了文书,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挥手让他退下,无半句评语。
陈伍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并无任何斥责或后续指令传来。他只能继续咬牙整理呈报。几次往返,那书吏似乎对他的粗陋文笔习以为常,偶尔还会指点一两句格式称谓。
不知不觉间,陈伍竟开始磕磕绊绊地读写公文,对西段乃至整个关隘的防务细节、物资储备、人员状况,了解得越来越深入。这些原本只有高级军官和文吏才能接触的信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源源不断汇入他的脑中。
他隐约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正通过这枯燥的文书往来,强行将他拖入一个更深、更复杂的棋局。
这日,他呈送文书时,恰好遇见那青袍文官送客出门。客人是一名穿着鸳鸯战袄、武将打扮的中年汉子,面色不豫,似乎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见到陈伍,那武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青袍文官面色如常,目光扫过陈伍手中的文书,忽然开口:“近日关外奴酋可有异动?”
陈武忙躬身回答:“禀大人,建奴哨骑活动依旧频繁,但大规模调动未见。只是……只是其斥候窥探的重点,似从东段逐渐西移。”
“哦?”文官眼神微动,“详细道来。”
陈伍便将这几日观察到的建州哨骑活动范围、次数、甚至马匹数量的细微变化,一一禀报,虽无惊人见解,却胜在细致具体。
文官静静听着,末了,淡淡说了一句:“看来雷把总麾下,也不全是只会厮杀的莽夫。”
陈伍心头一凛,不敢接话。
文官却已转身入内,并未深究。
回到西段,陈伍却发现气氛有些异样。几名雷彪的亲兵正冷着脸站在墙道上,见他回来,其中一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营操,雷把总请你过去一趟。”
中军帐内,雷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桌上摊着几份文书,正是陈伍这几日呈报监军院的副本——不知通过何种途径,竟已到了他的案头。
“陈伍,”雷彪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你如今……是攀上高枝了?监军院的差事,办得可还顺手?”
陈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急忙单膝跪地:“卑职不敢!监军手谕,卑职不敢不遵!所报事项,皆出自西段防务,绝无半句虚言,更不敢窥探军机!”
雷彪死死盯着他,疤痕扭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起来!老子还没死!这抚顺关的防务,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他猛地一拍桌子:“既然监军如此看重你,老子便给你加加担子!即日起,西段所有防务器械、人员调配,一应文书往来,皆由你暂领!若有差池,老子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滚出去!”
陈伍如蒙大赦,踉跄退出帐外,心脏兀自狂跳不止。
他知道,雷彪这是被监军的举动激怒了,索性将西段这个烫手山芋彻底扔给了他,既是考验,也是警告。成了,功劳未必是他的;败了,他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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