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滑州大营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子烧纸钱的味道。
这味道并不难闻,混着黄河边特有的土腥味,反而让人觉得心里发沉。
经过一夜的赶工,所有的战旗都换了颜色。
原本鲜红的大宋龙旗,全部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任何图案的白旗。
风一吹,那漫天的白色就在灰暗的天空下疯狂翻卷。
这不是投降的白旗。
懂行的人只要看一眼那旗杆下站着的兵,就能吓出一身冷汗。
几万名宋军士兵,每人的左胳膊上,都缠着一条三指宽的黑纱。
他们的头盔上,原本红色的盔缨也被扯了下来,换成了白布条。
没有一个人说话。
几万人聚在校场上,静得连远处那匹马打响鼻的声音都能听见。
赵桓站在高台上。
他身上的白麻孝服很宽大,风灌进去,把他整个人吹得有些单薄。
但他站得很稳。
在他的脚边,就是宗泽那口没上漆的柏木棺材。
李若水红着眼睛,捧着一篇写在黄绫上的祭文走上来。那文章写得很漂亮,全是四六骈文,用词考究,甚至还有不少生僻字。
“陛下,祭文拟好了。”李若水低声说,“请陛下宣读。”
赵桓看了一眼那块黄绫。
上面写着“呜呼哀哉,国失栋梁”之类的套话。
赵桓摇了摇头。
他一把抓过那块黄绫。
“嘶啦”一声。
那块代表着皇家礼仪的祭文,被扯成了两半。
李若水吓得差点跪下。台下的将士们也都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宗帅是个粗人。”
赵桓的声音顺着风传下去,其实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他生平最烦这种酸不拉几的文章。他看得头疼,朕念着也牙酸。”
赵桓把撕碎的黄绫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盆里。
火舌一卷,那些漂亮话就变成了灰。
赵桓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台子的最边缘。他几乎是把半个身子探出了栏杆,俯视着下面的几万张脸。
“朕今天不跟你们讲大道理。”
“朕就问你们一句。”
赵桓指了指身后的棺材。
“躺在这盒子里的老头,是谁?”
台下一阵骚动。
“是宗帅!”
“是留守相公!”
前排的几个老兵大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对。”
赵桓点了点头。
“是宗帅。是那个即便咱们都跑了、只要他还在、这汴梁城就塌不了的宗泽。”
“也是那个天天骂朕、逼着朕练兵、逼着朕过河的倔老头。”
赵桓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割得肺管子生疼。
“他死了。”
“怎么死的?”
“是被金人那帮杂碎给气死的!是被这道挡了咱们十几年的黄河给憋死的!”
赵桓猛地挥了一下手,指向北面的黄河。
“就在昨天,他还抓着朕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说他想去北边看看。”
“他说他想回东京,想回大名府,想回咱们汉人的老家。”
“可他走不动了。”
赵桓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带着那股子压抑不住的狠劲。
“他把命留在了这南岸。”
“咱们能让他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埋在这吗?”
“不能!!!”
几万人的吼声,震得高台都在晃。
那吼声里没有眼泪,全是杀气。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憋在胸口的气,非得见点血才能散出去。
这就是哀兵。
“好。”
赵桓拍了拍栏杆。
“那咱们就带他过去。”
“从今天起,别把这当成打仗。”
“这就当是给老元帅办丧事。”
“只不过,咱们这丧事办得大一点。”
赵桓重新走回棺木旁,手按在棺然盖上。
“咱们要用金兀术的脑袋当贡品。”
“咱们要用铁浮屠的血当祭酒。”
“咱们要在那北岸的大名府,给老元帅搭个最大的灵棚!”
说完,赵桓猛地拔出腰间的天子剑,高高举起。
“全军听令!”
“目标,澶州!”
“谁要是敢掉队,谁要是敢在金人面前腿软,别怪朕翻脸不认人。那是让老元帅在在那边都不得安生!”
“出发!”
随着这一声令下,整个军阵动了。
没有那种激昂的号角声。
只有沉闷的脚步声。
白色的洪流开始向战车移动。
赵桓收剑回鞘。他没有去坐那辆只有四面透风的御辇。
他走到棺材前头,把那根粗麻绳往肩膀上一套。
“陛下!使不得啊!”
旁边的王彦吓坏了,赶紧上来要抢那绳子,“您是万金之躯,这抬棺是下人的活……”
“滚开。”
赵桓肩膀一抖,把王彦撞开。
“朕是他的学生。”
“学生给老师抬棺,天经地义。”
“起,杠!”
随着那六个御前侍卫同时用力,沉重的柏木棺材缓缓离开了地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