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五万人坑
八月十九,寅时三刻,铜瓦厢滚水坝工地。
天还没亮,但这里已经像煮沸的地狱。上万支火把插在堤顶,把夜空烧成暗红色。五万民夫像蝼蚁般在黄土坡上蠕动,铁锹与沙石的摩擦声、监工的鞭响、偶尔的惨叫声混成一片,在黄河沉闷的水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朱慈烺蹲在人群边缘,双手抓着把豁口的铁锹。麻布衣服下,皮肤被草绳磨出血痕,脸上抹的灶灰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他不敢擦——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副模样,干净反而是死罪。
“新来的?”旁边一个驼背老汉瞟了他一眼,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别东张西望,低头挖土。监工看见偷懒的,直接扔河里祭河神。”
朱慈烺低下头,学着老汉的样子机械地铲土。土是从堤身外侧挖的,要运到内侧垒成临时围堰——这是典型的“倒堤”挖法,等挖到一定程度,撤掉围堰,洪水就能从缺口灌入。
“老丈,这要挖到什么时候?”他压低声音问。
老汉冷笑:“挖到死呗。前天西头九里湾塌方,埋了三百多人,监工连尸都不让挖,直接填土继续挖。你说,这像是给人留活路吗?”
朱慈烺心中一沉。他看向堤顶,那里搭着十几座了望台,每个台上都有持弓的清兵。更远处,汉军旗的营帐连绵排开,隐约能看见火炮的轮廓。
“听说……监工头子高将军每夜要喝酒?”他试探道。
老汉眼神骤变,猛地掐住他手腕:“小子,你问这个作甚?!”
“疼……”
“疼就记住!”老汉凑近,口中腐臭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在这里,多嘴的人活不过当天。高将军喝不喝酒,轮得到你问?”
朱慈烺忍着疼点头。老汉松开手,又恢复那副麻木模样,继续挖土。
但刚才那一掐,朱慈烺感觉到老汉手心有老茧——不是农夫那种均匀的茧,是常年握刀剑磨出的硬茧。这老人不简单。
午时,开饭的铜锣响了。
民夫们扔下工具,涌向几个大木桶。桶里是混着沙子的稀粥,每人一勺,没有碗,就用手捧着喝。朱慈烺排在队尾,看见前面有人因为争抢被打翻粥,趴在地上舔泥浆里的残汁。
“你的。”分粥的清兵舀起一勺,倒在他手上。
粥烫,混着谷壳和不知名的草根。朱慈烺看着掌心这摊黄浊液体,想起东宫的碧粳粥、扬州知府奉上的蟹黄包、海上那些虽然粗粝但至少干净的面饼。
他闭上眼,仰头把粥倒进嘴里。
粗糙的谷壳刮过喉咙,草根的苦味在舌根蔓延。但更苦的是心里——这些民夫,本该在家收秋粮、缴田赋、骂朝廷,过他们虽然贫苦但至少安稳的日子。如今却像牲畜般被驱赶着挖自己的坟墓。
“小子,过来。”
刚才那驼背老汉在不远处招手。朱慈烺走过去,老汉从怀里摸出半块黑乎乎的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吃吧,新来的都饿。”老汉自己啃着另一半,“看你细皮嫩肉的,是读书人吧?怎么被抓来的?”
朱慈烺接过饼,犹豫了下:“家里交不出丁粮,县衙把我爹抓了顶数。我娘病着,我就替爹来了。”
半真半假,这是杨洪教的说辞。
老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撒谎。你手上没茧,但虎口有——那是练弓磨的。读书人可不会这个。”
朱慈烺浑身一僵。
“别慌。”老汉压低声音,“我叫老邢,原是凤阳卫的百户。崇祯十五年,卫所散了,我回乡种地。今年夏税收不上,就被绑来了。你小子……是南边来的探子吧?”
这句话声音极轻,轻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朱慈烺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老邢,后者眼神浑浊,但深处有光——那是老兵才有的、在绝境里也不会熄灭的光。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他最终道。
“不懂也好。”老邢拍了拍他肩膀,力道很大,“今晚子时,西数第三个窝棚,我等你。带句话给派你来的人——高第的药酒,昨天开始换成醒神的参汤了。”
说完,老汉佝偻着背走开,混入人群。
朱慈烺握着那半块饼,手心里全是汗。
---
同一日,黄河口,未时。
李维的船队终于驶入了那条名为“赵王减河”的废弃水道。
说是河,其实更像一条被遗忘的沟渠。两岸芦苇高过人头,水面上漂浮着枯木、破渔网、甚至还有半沉的小船骸骨。郑月的商船吃水深,船底不时刮到淤积的泥沙,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陛下,这样太慢了。”曾化龙看着测深杆上的泥印,“照这个速度,到铜瓦厢至少还要三天。”
“那就三天。”李维站在船头,手里摊着那份潘季驯河工图,“郑小姐,你确定这条减河能通到滚水坝背后?”
郑月点头,手指在图上一段虚线标注:“万历三十七年,潘公最后一次治河时,在这段减河底铺了青石板,防止淤塞。虽然多年不用,但基础还在。只要秋汛水位涨到标记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