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龙蛇混淮北
八月十八,淮河,正阳关。
朱慈烺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景象,胃里一阵翻腾。
不是晕船,是这片土地的模样——淮北平原本该是秋粮待收的金黄,此刻却满目焦黑。焚烧殆尽的村庄像大地化脓的疮口,田埂上偶尔能看见挂着的尸首,在秋风中晃荡如破布。更远处,有烟柱笔直升起,那是清军骑兵在“扫荡残匪”。
“殿下,”张天禄递来一块粗面饼,“前面就是寿州,不能再走水路了。清军在淮河各渡口都设了卡。”
朱慈烺接过饼咬了一口,粗粝得像沙土。他看了眼身后船舱里那四百“难民”——都是精挑细选的悍卒,此刻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有些脸上还抹了灶灰、草汁,扮得惟妙惟肖。
“唐堂主联络上白莲教了吗?”
“昨夜接上头了。”唐赛儿从后舱走来,她也换了粗布衣裳,但腰间软剑的轮廓还是隐约可见,“寿州城外三十里有座废弃砖窑,是青莲堂的秘密香堂。堂主杨洪答应见面,但……”
“但什么?”
“他要先验‘诚意’。”唐赛儿压低声音,“说若太子殿下真敢来淮北,就独自一人去砖窑会面,不带一兵一卒。”
张天禄怒道:“荒唐!殿下万金之躯,岂能——”
“我去。”朱慈烺打断。
“殿下!”
“这一路看见的还不够吗?”少年太子指向岸上那些焦土,“百姓命都没了,我还端着太子架子给谁看?张将军,你带人在寿州城外十里接应。唐堂主,你跟我去。”
“我也去。”郑森从舱内走出,他已剃了发——不是满洲的金钱鼠尾,而是像真正难民那样用瓦片刮出的斑秃,“我是郑芝龙的儿子,这个身份,或许能让杨洪多信几分。”
朱慈烺看着郑森光溜溜的头皮,忽然想起扬州城破时,那些宁愿自尽也不肯剃发的士子。乱世之中,头发竟成了比命还重的东西。
“好。”他最终点头,“但若有变,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殿下——”
“这是军令。”
午时,三人离船登岸。
沿着干涸的河滩往北走,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废墟边,怀里抱着具早已僵硬的妇人尸体,不哭不闹,只是机械地用手掸着母亲脸上的苍蝇。更远处,一群野狗在争食什么东西,发出瘆人的呜咽。
朱慈烺别过脸,指甲掐进掌心。
“鞑子掘黄河的民夫,就是从这些地方抓的。”唐赛儿声音发涩,“一个丁五十斤粮,交不出丁就烧村。有些人为了活命,亲手把邻居绑了送去……”
“别说了。”郑森低喝。
但朱慈烺摇头:“让她说。我得记住,将来有一天,这些账都要算。”
又走了半个时辰,废弃砖窑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座明代官窑的遗迹,窑洞如巨兽张开的嘴,在秋阳下投出森冷阴影。窑前空地上,十几个衣衫破烂却眼神精悍的汉子持棍而立,为首的是个独眼老者,瞎掉的那只眼眶里嵌着颗浑浊的琉璃珠子。
“来者止步。”独眼老者哑声道,“报上名号。”
唐赛儿上前半步:“日出东方一点红。”
“红莲开遍九重天。”老者接上暗号,独眼打量朱慈烺,“这小娃娃就是你们说的‘真龙’?”
“杨堂主,”唐赛儿正色,“这位是大明太子,监国朱慈烺。”
窑洞内外瞬间死寂。
那些持棍汉子的眼神从戒备变成惊疑,再变成某种混杂着敬畏与敌意的复杂情绪。白莲教反官府、反朝廷三百年,如今教众竟要跪拜朱家太子?
“凭证。”杨洪伸手。
朱慈烺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那是离京时父皇给的,说是“若遇白莲教首,出示此物”。玉佩雕着龙纹,但龙身缠的不是云,是莲花。
杨洪接过玉佩,又从自己怀里掏出另一半。两半严丝合缝,合成完整的一龙绕莲图。
老者的独眼终于泛起波澜。
他退后三步,忽然单膝跪地:“青莲堂主杨洪,参见……参见储君。”
身后教众迟疑片刻,也陆续跪下。但跪得不齐,有人只弯了条腿,有人干脆站着。
“都起来。”朱慈烺上前扶起杨洪,“如今淮北这般光景,不必拘礼。杨堂主,父皇有信给你。”
信是密写的,需用醋熏才能显字。杨洪看完信上那“黄河将决”四字时,浑身一颤。
“狗日的鞑子……”老人咬牙切齿,“他们抓走的五万民夫里,少说有两千是我青莲教众!还有些是教众的亲眷!我正愁怎么救人,他们竟是要把人往死路上推!”
“所以朕……所以我来了。”朱慈烺改了口,“杨堂主,你在铜瓦厢一带,可有内线?”
“有!”杨洪立刻道,“监工民夫的小头目里,有三个是我的人。但看守的清军太严,他们传不出消息。只听说……掘土已经开始了。”
“具体位置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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