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块救命的窝头,像是一把钥匙,稍稍打开了福林与张全之间那堵无形的、厚重的墙。虽然张全表面上依旧对福林呼来喝去,指派繁重的活计,但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刻意刁难和羞辱,偶尔在他实在笨手笨脚时,还会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提点他几句御膳房不成文的规矩。那声音粗嘎依旧,却少了几分刻薄,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耐心。
比如,负责红案(切配)的那个王师傅,年轻时因手艺好曾被提拔到御前伺候过一阵,后来不知怎的又回来了,从此脾气就变得极其暴躁,尤其忌讳旁人看他切配食材,觉得是在偷师,更是触了他的霉头;他处理食材时,若有人靠近三尺之内,劈头盖脸一顿骂是轻的,随手飞过来的擀面杖才是真要命。福林记下了,每次路过红案区域都屏息快步,绝不侧目。
再比如,每日巳时(上午十点)左右,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周公公可能会来巡查,这位公公面容白净,说话慢声细气,眼神却像钩子,最爱挑些看似不起眼的毛病回去做文章,那时候要格外小心,不仅地面要干净得能照出人影,连灶台边角都不能有一丝油渍,所有人必须低头躬身,不能随意直视。
还有,给各宫送点心的时间都有严苛的定例,千万不能弄错顺序,否则就是大不敬。皇贵妃宫里的点心必须在辰时三刻送到,容妃娘娘的则要晚上一刻,这里面的讲究,关乎的是各宫主子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和位份高低,一步踏错,可能就会引来轩然大波。张全甚至会指着那些描金剔红的食盒,低声告诉福林哪个纹样对应哪一宫,让他死记硬背下来。
这些看似琐碎、甚至有些荒谬的信息,对于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福林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像个最虔诚的学生,将张全的每一句话,连同他说话时那微妙的语气和眼神,都牢牢记在心里,并在实际中小心应用,果然少犯了不少错误,也避免了一些潜在的麻烦。他渐渐明白,在这深宫里,明面上的规矩是死的,背地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才是活的,是无数前人用血泪教训换来的生存法则。
趁着劈柴累了的休息间隙,福林会默默坐到离张全不远不近的柴堆旁,递上一碗晾得温热的粗茶;或者晚上躺在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他会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张全的过去,引向这宫廷更深层的运行规则。张全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沉默寡言、却又眼神清亮的“听众”,话变得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时候依旧是抱怨和回忆苦难,但其中也夹杂着许多宝贵的、血淋淋的经验。那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人倾听的慰藉。
“当年呐,我也像你这么大,刚熬过净身那一关,从那不见天日的‘蚕室’里捡回条命,分到御膳房,开始也是从最低等的杂役做起……”张全眯着那双被灶火和岁月熏得混浊的眼睛,望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惶恐、同样怀着一丝微末希望的自己,“那时候也傻,以为只要肯卖力气,不怕脏不怕累,把分内的活儿干好,就能安稳度日……哪知道这宫里,就是个最大的漩涡,你不去找事,事也会来找你。你不站队,不找个靠山,就是异类,两边都不讨好,随时可能被推出去当替罪羊……就像砧板上的肉,谁都能来剁一刀。”
他再次详细讲述了当年被诬陷的经过,细节比上次更多,语气也更加沉痛,仿佛那伤疤从未真正愈合,只是在岁月里溃烂流脓。他描述了当时那位得势的刘总管如何起初对他和颜悦色,夸他勤快懂事,如何用一个小小的管事职位或者额外的赏银来诱惑他,让他去盯着某些不受宠的嫔妃宫里送膳之人的言行。被他拒绝后,刘总管那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如何一点点冷下来,眼神如何变得阴鸷,最后又如何恼羞成怒,设下那个看似拙劣却足以致命的圈套。
“他们……他们把一包御用的龙涎香,就……就那么塞在我那破铺盖卷里……”张全的声音带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愤怒和屈辱,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满是补丁、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然后带着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翻箱倒柜,最后‘恰好’就从我那里搜出来……我……我百口莫辩啊……”他喉头哽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火和油烟味的空气,“那顿板子……打在肉上,疼在心里……我当时趴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周围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低语,就想,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吃人不吐骨头……”
福林蜷在通铺上,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不仅仅是听一个悲惨的故事,更是在分析每一个细节背后的人性逻辑和权力关系。他从张全那充满悔恨与无奈的叙述里,拼凑出宫廷倾轧的模糊轮廓,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恶意。他越发觉得,张全就像一座未被发掘的宝藏,虽然表面破败,被尘埃与苦难覆盖,却储存着关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廷最真实、最残酷的生存智慧。这些智慧,是任何光鲜的宫规册子上都学不到的,它们浸透着血泪,却可能是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唯一依仗。他需要做的,就是更加耐心,更加谨慎,从这座濒临枯竭的矿藏里,挖掘出能照亮自己前路的东西。
喜欢宦海浮沉从Darling到掌事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宦海浮沉从Darling到掌事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