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野人山的黑夜来得迅猛而彻底。浓密的树冠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星光,营地里唯一的光源,是那堆在泥地中央小心翼翼点燃的篝火。湿柴噼啪作响,冒着呛人的青烟,火苗不大,昏黄摇曳,勉强驱散一小圈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浸入骨髓的潮冷。
所谓的营地,不过是林中一片稍显干燥的空地。十几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战士蜷缩在火堆周围,尽可能地靠近那点可怜的热量。他们沉默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忍耐。火上架着几块用树枝串起的、黑乎乎的块状物,那是扒去外皮、在火上烤得略微焦硬的树皮,是他们仅有的、难以下咽却必须吞咽的“食物”。
陈铭独自坐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树根凹陷处。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树干,将身体大半隐在阴影里,只让那点微弱跳动的火光,刚好照亮他膝盖上摊开的油布包裹和里面的笔记本。他的腰挺得很直,与周围那些几乎瘫倒的躯体形成鲜明对比。陈砚坐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怕打扰这份专注,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陈铭的手指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握着一截烧黑后勉强当笔用的细树枝,握得很紧。他借着火光,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日记本,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字迹各异的名字、籍贯、牺牲日期和简略经过。每翻过一页,他的呼吸都会不由自主地加深一分。
他并没有出声,只是默读。但陈砚仿佛能听到那些名字在他胸腔里碰撞回响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陈铭停下翻页的动作,目光定格在某一行。他抬起头,望向跳跃的火光,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陈砚耳中,也仿佛在说给自己和这片沉默的山林听:
“李建国,山东临沂人。是俺们连最好的机枪手,力气大,人也憨厚。六月十号,在掩护伤员转移的时候,鬼子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他倒下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机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他停顿,喉结滚动,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酸涩硬生生憋回去。用袖子迅速抹了一下眼角,那里或许有湿意,或许只是火光映照的错觉。
“赵小花……女同志,湖南人。也是卫生员,比俺还小一岁。六月十二号,为了给一个重伤员找水清洗伤口,她钻进一片草丛……被一种浑身花斑的毒蛇咬了脚踝。等俺们发现,把她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嘴唇发紫,浑身抽搐,最后一句话是问‘那个伤员……水够不够’……”
念到“赵小花”这个名字时,陈铭的声音明显哽住了,变得沙哑扭曲。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摊开的日记本上,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火光映着他瘦削的侧脸和颤抖的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悲伤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是眼圈通红。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下去。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简短的描述,一个牺牲的场景,一段被他牢牢刻在脑海里的、关于那个生命最后瞬间的记忆。王铁栓、孙有才、周明远……这些名字和他描述的那些片段,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陈砚心中那片原本只存在于史料和想象的历史湖泊,激起剧烈而疼痛的涟漪。他们不再是冰冷数字里的一个“一”,他们曾经呼吸,有过家乡和亲人,有自己的性格和故事,然后,将这一切终结在这片异国潮湿而绝望的山林里。
“你……为什么要记下这么多名字?每一个都记得这么清楚?”陈砚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他知道答案可能很沉重,但他需要听陈铭亲口说出来。
陈铭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日记本,用那双布满冻疮、伤口和污渍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封面磨损的油布,仿佛在抚摸一个婴儿,或是一件易碎的圣物。他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火苗,又仿佛穿透火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俺娘……不识字,就是个种地的。”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遥远的思念,“但她常跟俺说,人活这一辈子,草木一秋,图啥?不就图个有人记着,有人念着名儿么。要是死了,连个名儿都没留下,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世上一样,那才叫真没了。”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陈砚,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异常清澈而坚定的光芒。
“这些战友,都是好样的。他们跟着部队出缅甸,打鬼子,没一个怂包。他们倒在这儿,不是为自己,是为这个国家,为身后的爹娘乡亲。”他的语气加重了,“俺得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带出去。万一……万一俺能活着走出去,俺得想办法,让他们的爹娘知道。知道他们的儿子(女儿)没白养,没给祖宗丢脸。知道他们是打鬼子牺牲的,是英雄。就算……就算俺也走不出去,这日记本要是能被后来人捡到,看见这些名字,也算……给他们留个念想。不能让这么多人,就这么……悄没声儿地烂在这林子里,连个水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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