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报纸上，总少不了几则中毒殒命的新闻。
不是哪家媳妇跟男人拌了嘴，一时想不开灌农药。就是哪个娃子馋嘴，把老鼠药当糖豆咽了下去。
或是哪家主妇一时疏忽，用装过农药的罐子盛了菜油，一家子上吐下泻没几天就没了半条命。一时糊涂或是疏忽大意，就容易酿出祸事。
可这次不一样。夺走松县张家五条性命的，是餐桌上最寻常不过的蘑菇。
在钢城这地界，家家户户都爱吃蘑菇，冬日里囤干蘑、夏秋采鲜蘑，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此前也不是没人误食过不知名的野菌子，顶多上吐下泻折腾几天，找医生开点药也就缓过来了。
哪有像张家这样，一家五口整整齐齐被毒倒，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的？这消息一传开，比任何农药中毒的新闻都更让人惶恐。
农药、老鼠药能躲着用、仔细收，可这蘑菇，看着跟平日里吃的没啥两样，谁能想到竟是索命的阎王？
连《钢城日报》都在二版刊登了这责消息，标题题用黑体字标着“松县村民误食毒菌，五口之家惨遭灭门”，把事发经过写得明明白白。
消息一传开，钢城上下人心惶惶。国营饭店连夜把菜单上的小鸡炖蘑菇、榛蘑小炒等全划了去。
供销社货架上几包干蘑菇包装上面用红笔大大地写了“无毒”两个字。
“咱这是正经山里收的榛蘑，晒得干透透的，跟松县那毒蘑菇不是一回事，放心买！”
售货员边说边扯过货架上的检验单，“咱这都是公社统一收的，过了农技站的眼，绝无问题！”
可话说得再实在，检验单摆得再显眼，柜台也没了往日的热闹。
平常干蘑菇一上架，就有人来称上半斤一斤的，如今却只剩寥寥几人驻足，要么反复打量，要么犹豫半天还是摇着头走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敢拿一家子的性命赌。
这股“闻菇色变”的风，席卷了城里的大小厂子和家属院。张红英所在的化工厂自然也不例外。
“张姐，你听说没？现在蘑菇可碰不得啊，有毒！”
“可不是嘛，小鸡炖蘑菇吃了多少年了，怎么突然就有毒了？我家老爷子月底就过六十大寿，早就念叨着要吃顿小鸡炖蘑菇，鸡都在院子里养肥了，就等着那天杀，现在倒好，谁敢动筷子啊？这生日怎么过啊。”
“要说最惨的还是松县那家人，一家五口，就这么全没了。”
“造孽哦！大人没经验也就罢了，三个小孩多可怜啊，听说最大的才是12岁。”
松县、一家五口、三个小孩，最大的12岁……这几个关键词攫住了张红英所有的注意力。是张强军家！绝对是他们家！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王姐、张姐，你们说啥呢？什么蘑菇有毒，还闹出人命了？”
“小卫你还不知道啊？”张姐立刻拉着她科普，“《钢城日报》上都登了！松县有户人家，吃了毒蘑菇一家五口全死了，连小孩都没放过，可吓人了！”
王大姐跟着点头补充，往公告栏的方向努了努嘴，“就是昨天的《钢城日报》登的，写得明明白白！你等会儿午休没别的事，去公告栏上看看就知道了。”
张红英脸上依旧挂着惊讶的神色，顺着话头叹道：“那我等会瞧瞧去，那么吓人呢！”
打发走还想接着唠的张姐和王姐，张红英三步并两步就往厂区公告栏跑。
公告栏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趁着午休来瞧新鲜的职工，低声议论着松县的惨案。
张红英挤开人群，目光死死盯住那张报纸，一行一行往下扫——“松县红星公社杨树坳大队社员张某军一家五口，于本月十三日食用野生菌后出现中毒症状……户主张某、其妻及三名未成年子女均不幸身亡…其弟张某军，因仅食用少量菌汤，邻居发现异常后，由大队干部紧急送医，得以生还………
少了张强军这个大威胁，按说她该放声大笑，该觉得浑身轻快才对。可张红英站在公告栏旁，心里却半点喜悦都没有。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被村里大孩子欺负，是张强军把她护在身后。
她第一次来月经，吓得以为自己得了绝症，躲在柴房里哭，是刚嫁过来没多久的吴春燕悄悄找来，给她做了月事带，手把手教她怎么用。
还有铁蛋、钢蛋和宝儿，那三个小家伙，会把手里的山泡塞给她。
她闭了闭眼，想把这些画面驱散，可越是抗拒，那些温暖的细节就越清晰。
她明明恨透了张强军，恨他后来的贪婪、自私，恨他为了200块钱不惜把她卖给家暴男，可为什么此刻，占据她脑海的，偏偏是这些早已被岁月冲淡的好？
张红英抬手按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钝痛，复杂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让她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
不过，这茫然与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现在有资格在这里悲春伤秋，完全是因为张强军死了。
如果张强军还活着，那担惊受怕的就该轮到她了！只可惜那锅毒蘑菇没能把张红军一起带走。
好在这几天她做足了准备，只是……她心里还有个疑团没解开。这次张红军张强军来钢城，到底是谁通风报信？会不会是陈安发现了她的踪迹？
她和程抗美打探过陈安的动向；又绕路去食品厂门口蹲了好几次，仔细观察陈安的言行举止，确认她平日里依旧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神色间没有丝毫异常，也没有和人谈论过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前一段时间名声传得太响，才不小心把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张红英暗自思忖，她和张红军那张脸，有五六分相似，没准是哪个好事的，瞧见她和张红军长得像，又知道张家的底细，就随口把她的情况捅到了张红军，张强军面前，让他们起了疑心？
这么一想，张红英心里的担忧渐渐散了些，但对张红军的恨意却更浓了。既然老天没让他跟着一起死，那这笔账，就只能由她亲手来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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